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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軾《東坡志林·懷古》(《東坡全集》卷一百一,文淵閣四庫本)云:

「王彭甞曰:『涂巷中小兒薄劣,其家所厭苦,輒與錢,令聚坐聽說古話。至說三國事,聞劉玄德敗,頻蹙眉,有出涕者;聞曹操敗,即喜唱快。』」

宋代「說話」有「說三分」一科,且有專擅之藝人。據(jù)南渡之初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回憶「崇(寧)、(大)觀以來,在京瓦肆伎藝」說:

「孫寛、孫十五、曾無黨、高恕、李孝祥,講史。李慥、楊中立、張十一、徐明、趙世亨、賈九,小說。......孔三傳、耍秀才,諸宮調。毛祥、霍伯丑,商謎。吳八兒,合生。張山人,說諢話。劉喬、河北子、帛遂、吳牛兒、達眼五,重明喬、駱駝兒、李敦等,雜扮。外入孫三,神鬼。霍四究,說三分。尹常賣,五代史。文八娘,叫果子。其余不可勝數(shù)。不以風雨寒暑,諸棚看人,日日如是?!?/p>

元人高承《事物紀原》卷九《博弈嬉戲部·影戲》:

「宋朝仁宗時,市人有能談三國事者,或異其說⑴,加緣飾作影人,始為魏、蜀、吳三分戰(zhàn)爭之像?!?/p>

于此可知三國一段歷史,在宋代已經(jīng)成為「說話」和影戲的表演內容之一,此其常識之談,故略而不論。按關羽崇拜之起源演變牽扯復雜,筆者已有數(shù)篇文章論及。⑵宋代「說三分」即《三國志》的文學化和大眾化所以會在仁宗朝驟然興起,應該還有具體原因。不妨拈出蘇軾(1036-1101)為例,略為申述之。

以上引用之三則,不過是本文的邏輯框架。把看似毫不相干的人、事拉扯一起,前人之慣伎耳??赡苁枪室庵圃焐虡I(yè)噱頭,也可能是靠張力取得論證空間。欲知本文如何,且聽一一分解。

一,史觀論斷:「帝魏帝晉」與「尊劉貶曹」

以蘇軾為例的第一個原因,是他歷史觀念之轉變,在北宋頗具代表性。

《三國志演義》「尊劉貶曹」傾向的形成,無疑與宋代理學興起,尤其是朱熹(1130-1200)之《通鑒綱目》的盛行有關。而原其初始,則起于歐陽修(1007-1072)康定元年(1040年)著《原正統(tǒng)論》引起的「正統(tǒng)」之爭。⑶要言之,具體到三國史,歐陽修在《明正統(tǒng)論》中表明了他的選擇:「魏與吳、蜀為三國,陳壽不以魏統(tǒng)二方面并為三志,今乃黜二國,進魏而統(tǒng)之,作《魏論》?!耿扔弥苊埽?232-1298)《癸辛雜識后集》總結的話,這場爭論的結果是「歐公作《正統(tǒng)論》,則章望之著《明統(tǒng)論》以非之。溫公作《通鑒》,則朱晦庵(熹)作《綱目》以糾之?!剐Φ阶詈螅Φ米詈?,還是朱熹理學之論占據(jù)了歷史的上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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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蘇軾贊成歐公「魏統(tǒng)」之論,他在至和二年(1055年)未登第時,已撰有《后正統(tǒng)論·辨論二》反駁章望之。⑸事實上,眉山三蘇對蜀劉政權及諸葛亮都采取了相當嚴厲的批判態(tài)度。如蘇洵(1009-1066)以為「管仲曰:『攻堅則瑕者堅,攻瑕則堅者瑕?!?.....諸葛孔明一出其兵,乃與魏氏角,其亡宜也?!梗ā稒鄷娙跗罚腹胖√煜抡?,常先圖所守。諸葛孔明棄荊州取西蜀,吾知其無能為也?!固K軾《諸葛亮論》則批評說:「取之于仁義,守之以仁義者,周也。取之以詐力,守之以詐力者,秦也。以秦之所以取取之,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,漢也。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,此孔明之所以失也?!共v數(shù)「劉表之喪,先主在荊州,孔明欲襲殺其孤,先主不忍也。劉璋以好逆之,至蜀不數(shù)月,扼其吭俯其背而奪之國,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!」并斷言「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,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絶曹氏之手足,宜其屢戰(zhàn)而屢卻哉!」(《東坡全集》卷四十三,文淵閣四庫本)在《魏武帝論》中則徑稱「帝(曹操)」為「智者」,唯「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」,惜其赤壁之敗而未能統(tǒng)一天下。(《全集》卷四十二)蘇轍(1039-1112)在《三國論》中順帶還批評到劉備,以為:「世之言者曰:『孫不如曹,而劉不如孫?!粍湮ㄖ嵌潭虏蛔悖视兴蝗粲诙苏?,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,則亦已惑矣。蓋劉備之才,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?!梗ā端挝蔫b》卷九十九)可見盡管三蘇是蜀人「蜀黨」,當時卻絲毫不以帝蜀為意。⑹

在參與國事,尤其是經(jīng)歷「黨爭」以后,中年蘇軾的情感觀點發(fā)生顯著變化。如贊揚孔明:「諸葛來西國,千年愛未衰。今朝游故里,蜀客不勝悲。誰言襄陽野?生此萬乘師。山中有遺貌,矯矯龍之姿。龍蟠山水秀,龍去淵潭移??沼囹暄眼E,使我寒涙垂。」(《全集卷二十七·隆中》)⑺元豐元年(1078年)在徐州刺史任上《答范純甫》詩,又說:「而今太守老且寒,俠氣不洗儒生酸。猶勝白門窮呂布,欲將鞍馬事曹瞞。」⑻遭遇「烏臺詩案」后,蘇軾在黃州所作《赤壁賦》與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(均撰于元豐五年)則以盛贊周瑜倜儻風流,抗御強敵為主,于曹氏僅以「固一時之雄,而今安在哉」感嘆世事之遷。⑼

經(jīng)歷宦海浮沉之后,蘇軾晚年看法大有不同。他認為「西漢之士,多智謀,薄于名義;東京之士,尚風節(jié),短于權略。兼之者,三國名臣也。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,未易以世論?!梗ā度砭攀摹ゎ}三國名臣贊》)已視諸葛為三國之首杰。在謫居儋州時還說「孟德黠老狐,奸言嗾鴻豫。哀哉喪亂世,梟鸞各騰翥。」(《和陶雜詩》之六),又道「管幼平懷寶遁世,龍蟠海表,其視曹操賊子,真穿窬斗宵而已,終身不屈。既不可得而用,其可得而殺之乎?」(《東坡先生志林》卷十二)并以為:

「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,師表海內,意所予奪,天下從之。此人中龍也。曹操陰賊險狠,特鬼蜮之雄者。而爾其勢絶不兩立。非公誅操,即操害公?!埂甘乐Q人豪者,才氣各有高卑,然皆以臨難不懼,談笑就死為雄。操以病亡,子孫滿前,而咿嚶涕泣,留連妾婦,分香賣履,區(qū)處衣物。平生奸偽,死見真性。世以成敗論英雄,故操在英雄之列?!耿危ā度砭攀摹た妆焙Y潯?,重點號為筆者所加)

宋人治史之風頗盛,蘇軾最初也以「史才」自任,并曾對《漢書》下過功夫。⑾蘇轍《欒城集·墓志銘》(《宋史·蘇軾傳》亦同)云:

「公生十年,先君宦學四方,太夫人親授以書。聞古今成敗,輒能語其要。太夫人讀《東漢史》,至《范滂傳》慨然太息。公侍側曰:『軾若為滂,夫人亦許之乎?』太夫人曰:『汝能為滂,吾顧不能為滂母耶?』公亦奮厲有當世志。太夫人喜曰:『吾有子矣!』」⑿

據(jù)范曄《后漢書·黨錮列傳》第五十七,略謂范滂字孟博,汝南征羌人?!干賱钋骞?jié),為州里所服。舉孝廉、光祿四行?!埂缚挥谐吻逄煜轮?。」「在職,嚴整疾惡。其有行違孝悌,不軌仁義者,皆埽跡斥逐,不與共朝。」因得罪權豪,「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歸怨,乃指滂之所用,以為『范黨』。后牢修誣言鉤黨,滂坐系黃門北寺獄?!躬z中不屈,后釋歸鄉(xiāng)里。(漢靈帝)建寧二年(169年)大誅黨人,詔下急捕滂等。督郵抱詔書「伏床而泣」,縣令「出解印綬,引與俱亡」,而滂「即自詣獄」,母與之別,勉勵曰:「汝今得與李(膺)、杜(密)齊名,死亦何恨!既有令名,復求壽考,可兼得乎?」死年三十三歳。這個經(jīng)歷與蘇軾緣「烏臺詩案」系獄和「元佑黨碑」謫儋兩次貶斥的坎坷極為相似,蘇門弟子之遭遇亦仿佛「范黨」。蘇轍所以為乃兄特書此節(jié),正是標榜蘇氏一門的風節(jié)自勵,這與《宋史·蘇軾傳》論贊娪?鈣湟庵??潁?宰鬩源鍥溆虛啵?兇鬩運炱溆形?V劣諢齷賈?矗?諞遄鬩怨唐溆惺兀?災居肫???病谷緋鲆弧剛蕖?。考聣q椒朵枋滌氬懿僂?皇貝??蛩臻?宰隕碓庥觶?煳虻健賦砂藶塾⑿邸故飯鄣娜筆В?傭?叩沽碩圓懿俸橢罡鵒戀睦?菲蘭郟?且恢匾?浠?"?

又王楙《野老記聞》載:

「子瞻問歐陽公曰:『《五代史》可傳否?』公曰:『修于此,竊有善善惡惡之心?!惶K公曰:『韓通無傳,惡得為善善惡惡?』公默然。通,周臣也。陳橋兵變,歸戴永昌。通擐甲誓師,出抗而死。」⒁(中華書局校點本)

其事雖不必有,但可覘知后人以為蘇軾歷史觀念的道德傾向,較之乃師更為嚴格。據(jù)說王安石曾勸蘇軾重作《三國志》。邵博(?-1158年)《邵氏聞見后錄》卷第二十一:

「東坡自黃岡移汝州,舟過金陵,見王荊公于鐘山,留連燕語。荊公曰:『子瞻當重作《三國》書?!粬|坡辭曰:『某老矣,愿舉劉道原自代云。』」⒂(中華書局校點本)

其它筆記亦有類似記載,大概蘇軾的歷史觀念正在劇烈變化之中,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長之處。⒃

作為觀念轉變的背景,還有數(shù)事,略可一道:

景德二年(1005年)五月戊辰,宋真宗曾「幸國子監(jiān)庫,問祭酒邢昺『書板幾何?』」館閣諸臣「或言《三國志》乃奸雄角立之事,不當傳布。上曰:『君臣善惡,足為鑒戒。仲尼《春秋》,豈非列國爭斗之書乎?』」(《續(xù)資治通鑒長編》卷六十)可知宋初館臣對《三國志》的印象不佳。范仲淹詞《剔銀燈》也表現(xiàn)了類似情緖:

「昨夜因看《蜀志》,笑曹操、孫權、劉備。用盡機關,徒勞心力,只得三分天地。屈指細尋思,爭如劉伶共一醉。人世都無百歳,少癡呆,老成尪悴。只言中間,些子少年,忍把浮名牽系。一品與千金,問白發(fā)如何回避。」(《中吳紀聞》卷五,載《全宋詞》第一冊,中華書局校點本)

王安石《讀蜀志詩》亦云:

「千載紛爭共一毛,可憐身世兩徒勞。無人語與劉玄德,問舍求田意最高?!梗ā锻跖R川集》卷三十三)

其實北宋外臨契丹、西夏,所據(jù)亦漢疆之三分之一隅耳,即使澶淵之盟與北遼暫息兵戈,但茍安之下,必有禍患,哪來恁大口氣?且范、王二氏都是以恢復為己任,敢于擔當?shù)闹爻迹妒线€有抵御西夏,「先憂后樂」的傳世之譽。此番言語或出于年青位低,不負責任之時,于此亦可知歐陽修撰《正統(tǒng)論》時的輿論傾向。

宋神宗趙頊就開始屢以劉備自擬?!端问贰ね醢彩瘋鳌罚骸敢蝗罩v席,群臣退,帝留安石坐,曰:『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?!灰蜓裕骸禾铺诒氐梦赫?,劉備必得諸葛亮,然后可以有為,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。』」熙寧三年(1070年)王安石欲辭相位,宋神宗挽留,「引劉備托后主于諸葛亮事,曰:卿所存豈媿諸葛亮,朕與卿君臣之分,寧有纖毫疑貳乎?」(徐自明《宋宰輔編年錄校補》第二冊頁429,中華書局校點)。趙頊亦不滿于曹操,「蘇子瞻自湖州以言語謗訕下獄,吳充(1021-1080)方為相,一日問上:『魏武何人?』上曰:『何足道!』充曰:『陛下以堯舜為法,薄魏武固宜。然魏武猜忌如此,猶能容禰衡,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也?』上驚曰:『朕無他意,只欲招他對獄,考核是非耳,行將放出也?!弧梗▍蜗U堋秴问想s錄》)陳善《捫虱新話》「蘇氏作《辨奸論》憾荊公」條:「(蘇軾《王司空)贈官制》當元佑初,方盡廢新法,蘇子由作《神宗御集序》尚以曹操比之,何有于荊公?」可見「尊劉」及褒揚孔明之論,與「貶曹」之風,或者就始于趙頊朝。只是王安石由「諸葛亮」忽然被詆為「曹操」,彎子未免轉得太大一點。蓋北宋朋黨攻忤之論褒貶特甚,正所以見出歷史觀念之落差。清代館臣以為:「宋太祖篡立,近于魏,而北漢、南唐跡近于蜀,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。高宗以后,偏安江左,近于蜀。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,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?!梗o昀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·三國志》)⒄恐怕也還是「知其一不知其二」之言。

筆者所以把目光狃結于這一時期,是因為強化道德評價,且于后世史學影響極大的《新唐書》、《新五代史》及《資治通鑒》均修撰于此時,而「帝蜀」「帝魏」之爭當時看似熱鬧,實際已經(jīng)開始消歇。有關三國歷史觀念的轉換情況,還可以用《三國志演義》傳本以外,且被定為「宋元舊本」的兩篇有關三國的話本作一比較。

明人所輯《古今小說》之《鬧陰司司馬貌斷獄》(第三十一卷),或為宋人「說三分」內容之一。其以楚漢相爭之宿怨,分派三國鼎立之是非,以道教神祗玉皇閻君,發(fā)明佛家「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」因果,可謂奇思妙想。如以劉邦托生漢獻帝,受盡韓信托生之曹操欺侮,「膽戰(zhàn)心驚,坐臥不安,度日如年。因前世君負其臣,來生臣欺其君以相報?!褂忠运抉R貌斷獄公正,「來生宜賜王侯之位。改名不改姓,仍托生司馬之家,名懿,表字仲達。一生出將入相,傳位子孫,并吞三國......只怕后人不悟前因,學了歹樣,就教司馬懿欺凌曹氏子孫,一如曹操欺凌漢獻帝故事。」仿佛家庭紛爭,鄰里糾葛,就毫無理學「尊王」之觀念。又獨以彭越后身為劉備,「千人稱仁,萬人稱義」,有所偏袒。最有意思的是以關羽為項羽托生,「只改姓不改名」,與樊噲托生之張飛「二人都有萬夫不當之勇,與劉備桃園結義,共立基業(yè)。」唯因前生有孽,「二人都注定兇死,但樊噲生前忠勇,并無諂媚;項羽不殺太公,不污呂后,不與酒席上暗算人。有此三德,注定來生俱義勇剛直,死而為神。」又似鄉(xiāng)塾斤斤計較,自謂分別因果,妥貼安排,但已粗現(xiàn)「尊劉」傾向,與王彭轉述的北宋說話若合苻節(jié)。此說帶有北宋濃厚的民間平話特點,可以肯定出現(xiàn)在理學「帝蜀」論占據(jù)統(tǒng)治地位之前,卻又與歐陽修所持「帝魏」論絶不相侔。⒅

明人洪楩《清平山堂話本》輯有《夔關姚卞吊諸葛》一篇,敘及仁宗嘉佑五年嘉禾人姚卞應「成都府安撫晁堯臣」之邀赴蜀攻書,路經(jīng)夔門關時致祭孔明,遇「葛姓老丈」問難曰:「昔日漢室衰微,奸雄競起,跨州連郡,以眾擊寡,不可勝計。且如魏有張遼、張合、徐晃、李典、司馬懿等輩,吳有周瑜、魯肅、呂蒙、陸遜。此數(shù)子運謀決勝,用武行師,未甞敗北,解元并無一言稱道盛德。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,六出祁山,虛費錢糧,功業(yè)小成,何如此之淺陋!解元以為世之罕比,莫非太過否!此乃老夫胸中之疑,愿足下察之!」而姚卞為孔明辯護之慷慨陳詞,并為朗吟一賦「灰飛煙滅」云云。不料所見正是諸葛亮托化,不但酬謝姚為之釋疑辨誣,而且特開后門,夢中授題,使其高中科第,以后歷仕顯宦,并特以晁堯臣之口,盛贊他「如此飽學棟梁之才」云云。⒆其實「葛公」之言恰是典型的「成敗論英雄」,正類三蘇當年;而姚卞義正辭嚴之反駁,又與蘇軾晚年見解接榫。又話本中姚卞之「解元」名號,亦可與后文論及南宋「說話人」情況相參證。特以話本形式表出,即南宋失意文士淪入瓦舍書場「演義」之類??芍蠈佑^念之轉變,已經(jīng)悄悄開始了向平民百姓傳輸?shù)倪^程。后文分解。

二、小說平話:「想當然耳」與「姑妄言之」

拈出蘇軾的第二個原因,是探討他的文藝觀念與宋代「說話」的關系。

其實在北宋,無論德才識學蘇軾都光焰萬丈,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坎坷本身就是一部傳奇,且于當時文體無所不能,時論后人均樂道津津。生前既已名播海內外,后世且有「大蘇死后忙不徹,三教九流都扯拽?!梗ㄇ濉さ椚双@《堅瓠集》),在文士中更是絶無僅有。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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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廌(1159-1109)《師友談錄》記載一則蘇軾的自敘:

「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帽,名帽曰『子瞻樣』。廌因言之。公笑曰:『近扈從燕醴泉,觀優(yōu)人以相與自夸文章為戲者。一優(yōu)丁仙現(xiàn)者曰:「吾之文章,汝輩不可及也?!贡妰?yōu)曰:「何也?」曰:「汝不見吾頭上子瞻乎?」上為解顏,顧公久之。』」

案蔡絳《鐵圍山叢談》卷第一:

「有老吏常主睿思殿文字、外殿庫事能言,偶得見泰陵時舊文簿注一條,曰:『紹圣三年八月十五日,奉圣旨:教坊使丁仙現(xiàn)祇應有勞,特賜銀錢一文?!粸鹾?,累圣儉德,類乃如此?!梗?1)

又《東京夢華錄》卷二「東角樓街巷」條:

「內中瓦子蓮花棚、牡丹棚、里瓦子夜叉棚、象棚最大,可容數(shù)千人。自丁先現(xiàn)、王團子、張七圣輩,后來可有人于此作場。......終日居此,不覺抵暮?!?/p>

又《夢梁錄》卷二十「妓樂」:

「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雜劇本子,葛守誠撰四十大曲,丁仙現(xiàn)捷才知音?!梗ā抖汲羌o盛》略同)

可知丁仙現(xiàn)者本為汴京名優(yōu),不但常侍御禁中為「教坊大使」,亦曾當面以蘇軾作場調笑以娯君王,且效果頗佳,蘇軾亦忻然得色,此即東坡與名優(yōu)相互認可的一個證據(jù)。

陳鵠《耆舊續(xù)聞》曰:

「宋氏子弟云:元豐末東坡赴闕,道出南都,見張文定公方平,因談及內庭文字。張云:『二宋某文某文甚佳,忘其篇目,惟記一首,是張貴妃制?!黄轮炼枷?,就宋氏借本看,宋氏諸子不肯出,謂:『東坡滑稽,萬一摘數(shù)語作「諢話」,天下傳為口實矣?!弧梗?2)

案「諢話」本「說話」之一科,參前揭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「張山人,說諢話」及卷八「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」條。此非蘇軾亦能此道之證據(jù),抑或當時士夫亦「想當然耳」,以他為擅此說話之道的畏懼耶?

宋氏子弟的這種疑慮擔憂不無道理,蘇軾之才學興趣,足以使他影響新興的書壇。葉夢得(1077-1148)《石林燕語》載蘇軾作賦省試事:

「梅圣俞(1002-1060)作考官,得其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,以為似《孟子》。然中引『皐陶曰「殺之」三,堯曰「宥之」三』,事不見所據(jù),亟以示(歐陽)文忠,大喜,往取其賦,則已為他考官斥落矣。即擢第二。及放榜,圣俞終以前所引為疑,遂以問之。子瞻徐曰:『想當然耳!何必須要出處?』圣俞大駭,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?!?/p>

楊萬里(1124-1206)《誠齋詩話》版本里,還增加了這樣的情節(jié):

「(歐公問):『見何書?』坡曰:『事在《三國志·孔融傳》注?!粴W閱之無有。他日再問坡,坡云:『曹操以袁熙妻賜子丕,孔融曰:「昔武王以妲己賜周公?!共賳枺骸负谓?jīng)見?」融曰:「以今日之事觀之,意其如此?!箞?、皐之事,某亦意其如此。』歐退而大驚曰:『此人可謂善讀書,善用書,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?!弧梗?3)

「想」謂想象,「當然」乃切合事物之規(guī)律。錢鐘書論及《春秋》之類史書描摹人物對話口吻,洞其心曲之奧秘隱微時,既設疑曰:「上古既無錄音之具,又乏速記之方,駟不及舌,而何其口角親切,如聆罄欬歟?或為密勿之談,或乃心腹相語,屬垣隠燭,何所據(jù)依?」復自答云:「左氏設身處地,依傍性格身份,假之喉舌,想當然耳?!共⑦M一步分證道:「明清評點章回小說者,動以盲左,腐遷筆法相許,學士哂之。哂之誠是也,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。然頗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經(jīng)營,同貫共規(guī),泯町畦而通騎驛,則亦何可厚非哉。史家追述真人實事,每須遙體人情,懸想事勢,設身局中,潛心腔內,忖之度之,以揣以摩,庶幾入情合理。蓋與小說、院本之臆造人物,虛構境地,不盡同而可相通。」(24)也以為「史家追述」與「小說、院本臆造」,其間差距未必懸絕天壤,「想當然耳」正是二者可以「搭橋擺渡」之處,語尤明徹。

如果孔融還把「想當然」用于反諷,那么蘇東坡就徑以「想當然」作為捏合、牽扯、虛構之依據(jù)。雖然所論非關小說創(chuàng)作,卻無意中道出了此中真諦。古代史書每以《春秋》義例,強調循事簡約,言必有據(jù),義隱而旨顯,自然有其道理。但文學卻允許而且鼓勵放縱想象,逞其恣肆,以曲形盡狀,描摹事態(tài)人情。以此觀之,蘇軾辭謝另撰《三國志》建議時,所云「某雖工于語言,也不是當行家」,或非自謙之辭,而是自知之明。

「想當然耳」還有第二義。王士禎曰:「小說演義,亦各有據(jù)......故野史傳奇往往存三代之直,反勝穢史曲筆者倍蓰。前輩謂村中兒童聽說三國故事,聞昭烈敗則顰蹙,曹操敗則歡喜踴躍,正此謂也。禮失求諸野,惟史亦然?!梗ā断阕婀P記》卷一〇)《管錐編》第五冊引之,錢氏且曰「即余所謂野語雖未足據(jù)以定事實,而每可以征人情,采及葑菲,詢于芻蕘,固以史家所不廢也?!梗?5)以今人之視線關注,詮釋古事之細微曲折,亦即「以今度古,想當然耳」之一種,而且首先是講史演「義」的創(chuàng)作要訣。

又葉夢得《避暑錄話》:

「子瞻在黃州及嶺表,每旦起,不招客相與語,則必出而訪客。所與游者亦不盡擇,各隨其人高下,談諧放蕩,不復為珍畦。有不能談者,則強與之說鬼?;蜣o無有,則曰『姑妄言之』,于是聞者無不絶倒,皆盡歡而去。設一日無客,則歉然若有疾。其家子弟甞為予言之如此?!?/p>

則東坡貶謫時所欲聽而慫恿人言者,皆可作小說觀也。案宋時除講史之外,「說話本有四家:一者小說,謂之『銀字兒』,如煙粉、靈怪、傳奇;說『公案』,皆是搏刀趕棒,及發(fā)跡變態(tài)之事;說『鐵騎兒』,謂士馬金鼓之事;『說經(jīng)』謂演說佛書;說『參請』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。」(《都城紀盛》)此之「士馬金鼓」,應是當時「中興名將」之類。案宋太宗命館臣李昉等集纂《太平廣記》(成于983年),廣搜著錄歷代傳奇神異靈怪稗言,蔚成大觀,其中尤以佛教西傳及「三教論衡」期間流傳之西土佛子,東土神仙及靈異情事為盛,遂亦為后世小說家之淵藪,如羅燁《醉翁談錄》夸耀小說人的「博覽該通」,就特別強調了「幼習《太平廣記》」,包括其模仿之作「《夷堅志》無有不覽」。(25)蘇軾既出入三教,習聽或喜聽類似新異故事,自不為怪。實際上「姑妄言之」較「想當然耳」更進層樓,可視為摒棄束縛,強調創(chuàng)作須自由想象之口號(26)。一旦脫離六朝及唐傳奇的神怪窠臼,遂能于尋常生活,倫常日用中不斷生發(fā)新意。這也是宋人平話突破傳奇藩籬,走向新起點之標志。

而與蘇軾同時的司馬光編年體《資治通鑒》,又恰好提供了一個史實因果的邏輯框架,方便演義講史據(jù)此而「想」像發(fā)揮,逞其對「當然」之創(chuàng)造靈感。此即吳自牧所以言「講史書者,謂講說《通鑒》」(《夢梁錄》),羅燁強調「小說人」學養(yǎng),亦強調「長攻歷代史書」(《醉翁談錄》)之故也。

錢鐘書曾批評「宋人作詩、文,貴『無字無來歷』;品圖畫貴『凡所下筆處,無一筆無來處』;儒生說理,亦扇此風,斤斤于名義之出典。」(27)則更見出蘇軾名言「想當然耳」和「姑妄言之」乃卓犖不群之通識,正道出小說創(chuàng)作亟需脫離「言必有據(jù)」的文士窠臼,而盡力發(fā)揮自由想象的真諦,也是「宋學」脫離訓詁考據(jù),注重辭章義理的形象例證。

吳自牧《夢梁錄·小說講經(jīng)史》:

「但最畏小說人,蓋小說者,能講一朝一代故事,頃刻間捏合(《都城紀勝》此句作『頃刻間提破』)?!?/p>

宋人小說結撰之要訣,在于擅長「捏合」和「提破」,如張邦基《墨莊漫錄》敘伐冢者盜掘楊王孫、伯夷、叔齊墓的故事,跨越時空,將不同朝代素不相干的人事牽連一道,正是「捏合」。趙令畤(1051-1107)《侯鯖錄》則覆述了蘇軾講的一個故事:

「予飲少輒醉臥,則鼻鼾如雷,傍舍為厭人,而己不知也。一日因醉臥,有魚頭龜身者,自海中來告曰:『廣利王來請端明?!挥璞缓植輰拯S冠而去,而不知身步在水中,但聞風雷聲暴如觸石,意亦知在深水處。有頃豁然明白,真所謂『水晶宮殿相照耀』也。其下則有驪目夜光,文犀尺璧,南金火齊,眩目不可仰視,而琥珀珊瑚又不知多少也。廣利少間配劍而出,從以二青衣。予謝以『海上逐客,重煩邀命?!粡V利且歡且笑。頃,南溟夫人亦造焉,自知不在人世。少間,出鮫綃丈余,命予題詩。予乃賦之曰:『天地雖虛廓,惟海為最大。圣王時祀時,位尊河伯拜。祝融為異號,恍惚聚百怪。三氣變流光,萬里風雨快。靈旗搖紅纛,赤虬噴澎湃。家近玉皇樓,彤光照無界。若得明月樓,可還逐客債?!粚懢惯M廣利,諸仙遞看,咸稱妙。獨廣利旁一冠篸水族謂之『鱉相公』,進言:『蘇軾不避忌諱,祝融字犯王諱。』王大怒。予退而嘆曰:『到處被相公廝壊?!弧?/p>

結末點題,即是「提破」(28),今人謂之「抖包袱」。如無此語,則類唐人傳奇《柳毅傳》之類矣。胡仔《苕溪漁隠叢話》以為「此事恍惚怪誕,殆類傳奇異聞所載,又其詩亦淺近,不似東坡平日語?!够蛘洹腹猛灾沟募磁d創(chuàng)作。蘇軾出入三教,無所不窺,故能從容言談神怪仙佛之事,

羅燁《醉翁談錄》夸耀「小說人」才情時說:

「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;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。......曰得詞,念得詩,說得話,使得砌。言無訛舛,遣高士善口贊揚;事有源流,使才人怡神嗟呀?!梗〒?jù)《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》,南昌: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)

今存宋人話本《種瓜張老》(即《古今小說》第三十三卷《張古老種瓜娶文女》)開篇七律引蘇軾、黃庭堅、晁沖之三詞注釋,《西山一窟鬼》(即《警世通言》第十四卷《一窟鬼癩道人除怪》)開篇《念奴嬌》詞,接連引用陳先、李清照、歐陽修等十三位宋代詞人的十四首詞注釋,便是上述「家數(shù)」的明證,而尤以《蘇小妹三難新郎》(《醒世恒言》第十一卷)通篇集逞智斗捷,文字雅戲之大成。這正是宋代文士日常嘲謔之游藝,如呂祖謙(1137-1181)《軒渠錄》「東坡知湖州」言坡出聯(lián)「髡閫上困」,得「釘頂上釘」條;《回文類聚》記「神宗熙寧間,北朝使至,每以能詩自矜,以詰翰林諸儒。上命東坡館伴之」,蘇以「神智體」《晚眺》詩使「北使惶愧莫云」條;岳珂(1183-1234)《桯史》述「承平時國家與遼歡盟,文禁甚寛。輅客者往來,率以談謔詩文相娛樂」,遼使出聯(lián)「三光日月星」,蘇回「四詩風雅頌」及「四德元亨利」、「兩朝兄弟邦」條,等等,則更屬文字類的智力游戲了,亦是說話人「家數(shù)」之鋪排。嫁名蘇氏,不謂無因。

盡管專業(yè)藝人另有擅長,但說話表演中例有參與性與互動性的余興節(jié)目,借以提調聽眾的情緖意趣,《夢梁錄》敘:

「合生與起令、隨令相似,各占一事也。商謎者,先用鼓兒賀之,然后聚人猜,詩謎、字謎、戾謎、社謎,本是隠語。有道謎,來客念思司語。譏謎,又名『打謎』。走智,改物類以困猜者。正猜,來客索猜。下套,商者以物類相似者譏之,又名『對智』。貼套,貼智思索。橫下,許旁人猜。問因,商者喝問句頭。調爽,假作難猜,以走其智。杭之猜謎者,且言之一二,如有歸和尚及馬定齋,記問洽博,闕名傳久矣。」

案「合生」(或「合笙」)為伎藝業(yè)「家數(shù)」之一,以「起令(出令)」奇崛詭秘,「隨令(回令)」敏捷嚴密擅名,而蘇軾亦能。如莊綽《雞肋編》敘:

「黃魯直在眾會作一酒令云:『虱去乙為蟲,添幾卻是風。風暖鳥聲碎,日高花影重?!蛔湍艽?,他日,人以告東坡,坡應聲曰:『江去水為工,添糹便是紅。紅旗開向日,白馬驟西風?!浑m創(chuàng)意為妙,而敏捷過之?!梗?9)

又伎藝業(yè)之猜謎,要旨是出謎「以困猜者」。蘇軾亦雅好猜謎,可參《楓窗小牘》記敘他猜「王荊公秉國時,有人題大相國寺壁」之詩,為「青苗法安石誤國賊民也」條;《夷堅志》載「元佑初,士大夫好事者取達官姓名為詩謎」條等。《雞肋編》又載:

「孫(素)畏內殊甚。有官妓善商謎,蘇即云:『蒯通勸韓信反,韓信不肯反?!黄淙怂季弥?,曰:『未知中否,然不敢道?!粚O迫之使言,乃曰:『此怕負(婦)漢也?!惶K大喜,厚賞之。」

蘇軾以故事出題,官妓「提破」隠義,以諧音回答,此即「商謎」。周密《齊東野語》卷二十甞列舉歷代筆記稗談所載「隠語」,以反觀「若今書會所謂謎者,尤無謂也?!棺C實雖有雅俗之別,而兩者實有關聯(lián)。案「舌辯」乃宋代說話人之看家本事,據(jù)《夢梁錄》載,南宋小說藝人的會社即名「雄辯社」。宋代士大夫雅好嘲謔,而東坡之雋語迭出,又使他成為輿論焦點。(30)不論這些記敘是否確出蘇軾之作,都能表現(xiàn)他對時人影響之深且廣,小說說話藝人亦不例外。

蘇軾駕馭語言能力極強,包容經(jīng)史詩賦、佛老道藏、小說戲曲,民間歌謠、生活口語,所謂「胸有洪爐,金銀鉛錫,皆歸熔鑄?!梗ā墩f詩晬語》卷下)東坡「甞言: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,自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?!梗ā掇せㄖ揲e錄》)又云「街談市語,皆可入詩,但要人熔化?!梗悷o已《竹坡詩話》)故能作當時俗語如「鏊糟陂里陶靖節(jié)」,「有甚意頭求富貴,沒些巴鼻便奸邪」,「害腳法師鸚鵡禪,五通氣球黃門妾」(31)。如開設「東坡書館」,聽眾定當滿座,即以為書業(yè)之「祖師」,亦當之無愧也。(32)

今存《三國志平話》和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中均引有蘇軾及北宋人的詩。如至治本平話卷下描繪諸葛亮三出祁山,收復街亭時,「后有蘇東坡作廟贊」云云。弘治本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校點本)「玄德躍馬跳檀溪」節(jié)亦有「蘇學士古風一篇,單詠檀溪事跡,有感而賦云」,而置「廟贊」之詞于「武侯遺計斬魏延」節(jié)。(33)

《單刀會》是最早而且影響最大的關公戲目之一。其中第四折關羽渡江所唱一曲,被鄭振鐸譽為「元曲中最悲壯的曲子」:

【雙調新水令】大江東去浪千迭,引著這數(shù)十人,駕著這小舟一葉。又不比九重龍鳳闕,可正是千丈虎狼穴。大丈夫心別。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。(云)好一派江景也!阿--(唱)

【駐馬聽】水涌山迭,年少周郎何處也?不覺的灰飛煙滅。可憐黃蓋轉傷嗟。破曹的檣櫓一時絶,鏊兵的江水油然熱,好教我情慘切?。ㄔ疲┻@也不是江水(唱)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!(據(jù)明鈔本)(34)

正類蘇詞《赤壁懷古》之「關羽版」,亦是蘇軾于元曲影響之確證。蘇軾富于戲劇性的人生經(jīng)歷,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后人戲曲說話的題材。元人以東坡入戲者眾,如曹本《錄鬼簿》載元人費唐臣有雜劇《蘇子瞻風雪貶黃州》(題目《王安石執(zhí)拗行新法李御史舉劾報私仇》,正名《楊太守奸邪攻逐客蘇子瞻風雪貶黃州》);金仁杰《蘇東坡夜宴西湖夢》;《錄鬼簿續(xù)編》載邾經(jīng)《佛印燒豬待子瞻》(題目《牡丹嬌風魔禪衲》);《元曲選》有李文蔚《花間四友東坡夢》(題目《云門五派老婆禪》)敘東坡與僧佛印、伎琴操的前緣后因。《盛明雜劇》載明人許潮雜劇《赤壁游》(正名《蘇子瞻月夜游赤壁》);陳汝元《紅蓮債》(正名《戒禪師偶犯如來色戒,悟和尚同走閻浮世界;蘇學士沉迷五戒后身,印上人提醒紅蓮前債》);脈望館?!豆琶译s劇》著錄佚名《蘇子瞻醉寫〈赤壁賦〉》、《今樂考證》著錄《蘇東坡誤入佛游寺》等。而宋元小說話本保存最多之「三言」以蘇軾為主要或重要人物者亦有《明悟禪師趕五戒》(《古今小說》第三十卷)、《王安石三難蘇學士》(《警世通言》第三卷)、《蘇小妹三難新郎》(《醒世恒言》第十一卷)、《佛印師四調琴娘》(《醒世恒言》第十二卷)數(shù)篇。

論者每以宋人說話強調民間藝術的獨立性質,理或然矣。但若忽略說話人與文士創(chuàng)作的互動性,尤其是對失意文士淪入說話人隊伍之后,其原有價值觀念和藝術素養(yǎng),對于民間文學也具有滲透性的一面估計不足,區(qū)區(qū)亦以為不妥。蓋緣宋明理學形成過程中,「倫常日用」曾在社會上廣泛發(fā)揮影響,且小說戲劇即其打通上層文士承繼的「精英文化(eliteculture)」或「大傳統(tǒng)(greattradition)」,與鄉(xiāng)風民俗傳承之「通俗文化(popularculture)」或「小傳統(tǒng)(littletradition)」的重要手段。且聽下回分解。

三、長篇演義:「秤評天下」與「英雄興廢」

現(xiàn)存北宋「說三分」的具體材料不多,但最有價值的幾條,恰恰都出在蘇軾及其友儕的圈子里,或者偶然。這是拈出蘇軾的第三個原因。

吾甞言,有宋一朝素以「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斗」著稱于史。趙匡胤「杯酒釋兵權」以后,大概是出于一種心理學上的「補償效應」(Compensatoryreaction),宋人精神特別專注于雕蟲小技,幾乎無一不斗。不但朋黨之爭熱火朝天,其它如斗雞、斗蟲(即蟋蟀)、斗茶、斗棋、斗球(即《水滸傳》描述高俅得官之途)、斗跤(即相撲)等等,競相爭艷,可謂別出手眼,另創(chuàng)新風。還不必說斗權斗勢,傾軋鉆謀這些歷代朝政的「題中應有之義」,更是有滋有味,較之前代官場花樣翻新,可謂「出于藍而勝于藍」。唯有疆場馳騁,兩軍交兵一道則負多勝少。故「平話」興起后,說開國大將,中興名臣者,尤尚奬飾武功,如趙匡胤「千里送京娘」(后演變?yōu)椤讹w龍傳》)、楊氏抗遼(后演變?yōu)椤稐罴覍ⅰ?,狄青討儂智高(后演變?yōu)椤段寤⑵轿鱾鳌?、文彥博平王則(后演變?yōu)椤度炱窖齻鳌?等。以后外侮日甚,中原淪喪,所以說南渡后的韓世忠擊鼓戰(zhàn)金山,精忠岳飛,以至《宣和遺事》中宋江等三十六人「橫行河朔」者,無不夸飾戰(zhàn)勲,極盡褒美,這同樣也是一種文化上的「補償效應」。

明人于「說話」和「演義」興于何時,似有爭議:

「小說起于宋仁宗。蓋時太平盛久,國家閑暇,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,故小說『得勝頭回』之后,即云『話說趙宋某年』。閭閻淘真之本之起,亦曰『太祖太宗真宗帝,四帝仁宗有道君』。國初翟存齋過汴梁之詩,有『陌頭盲女無愁恨,能撥琵琶說趙家』,皆指宋也?!梗ɡ社镀咝揞惛濉け孀C類》)

「小說之興,始于宋仁宗。于時天下小康,邊釁未動,人主垂衣之暇,命教坊樂部纂取野記,按以歌詞,與秘戲優(yōu)工,相雜而奏。是后盛行,遍于朝野。蓋雖不經(jīng),亦太平樂事,含哺擊壤之遺也。其書無慮數(shù)百十本,而《水滸》稱為行中第一?!梗ㄌ於纪獬肌端疂G傳敘》)(35)

「若通俗演義,不知何昉?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,如今說書之流。其文必通俗,其作者莫可考。泥馬倦勤,以太上享天下之飬,仁壽清暇,喜閱話本,命內珰日進一帙,當意則以金錢厚酬。于是內珰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,倩人敷演進御,以怡天顏。然一覽輒置,卒多浮沉內廷,其傳布民間者,什不一二耳。」(綠天館主人序《古今小說》)

「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(yǎng)太上,命侍從訪民間奇事,日進一回,謂之『說話人』,而通俗演義一種,乃始盛行。然事多鄙俚,加以忌諱,讀之嚼蠟,殊不足觀。」(笑花主人序《今古奇觀》)(36)

其實兩說各為一事,一謂「小說」,一謂「通俗演義」,其理至明。案治中國小說史者,從未認真辨析分證過「平話小說」與「通俗演義」之別,是一憾焉。筆者以為,北宋「說話」和南宋「演義」之主要分野,正在于有無「義」理作為主旨貫穿始終,蓋所欲「演」者,道德評價之「義」也,即羅燁以為說話人責任在于「講論只憑三寸舌,秤評天下淺與深?!埂钢v論」即「演」,「秤評」者「義」也。又言「講歷代年載興廢,記英雄歳月文武?!埂赣⑿邸挂徽Z,揭示藴含有明晰的價值判斷,「興廢」二字,則標示歷史演進之因果鏈環(huán)。故「講」說者「演」也,「英雄」「興廢」者「義」也,從而形成了「演義」一體,為「講史平話」的新潮流派。(37)今觀凡冠有「演義」二字的講史,無不以理學判斷為其價值主干,就是這個道理?!蹲砦陶勪洝ば≌f開辟》還特別強調了價值判斷具有的特殊藝術感召力:

「說國賊懷奸從佞,遣愚夫等輩生嗔;說忠臣負屈銜冤,鐵心腸也須下涙。講鬼怪,令羽士心寒膽戰(zhàn);論閨怨,遣佳人綠慘紅愁。說人頭廝挺,令羽士快心,言兩陣對圓,使雄夫壯志;談呂相青云得路,遣才人著意群書;演霜林白日升天,教隠士如初學道。噇發(fā)跡話,使寒士發(fā)憤;講負心底,令奸漢包羞?!?/p>

盡管我們承認「統(tǒng)治階級的思想是那個時代的統(tǒng)治思想」有些道理,但以南宋講史「壯懷激烈」的情景看,只是趙構的「清暇」閑談,(38)未必就是通俗演義興起的理由。仁宗朝到高宗朝不但經(jīng)歷了「帝統(tǒng)」之爭,亦且經(jīng)歷了國破家殘之恨,兵火燹焚之燼,故國黍離之思,故南渡文士總結歷史和評議時局,與說話之教化傾向及警世功能頗有共鳴。文人士夫空前之熱情,亦與「芻蕘狂議」之民間說話,以及興起講評「演義」及說「中興名將」的風潮適成正比。余嘉錫有段辨析,正謂此也∶

「余以為楊業(yè)父子之名,在北宋本不甚著,今流俗之所傳說,必起于南渡之后。時經(jīng)喪敗,民不聊生,恨金人之侵擾,痛國恥之不覆,追惟靖康之禍,始于徽宗之約金攻遼,開門揖盜。因念當太宗之時,國家強盛,倘能重用楊無敵以取燕云,則女真蕞爾小夷,逺隔塞外,何敢侵陵上國。由是謳歌思慕,播在人口,而令公六郎父子之名,遂盛傳于民間?!梗ā队嗉五a論學雜著·楊家將故事考信錄》,中華書局本)

回過頭來分析北宋有關「說三分」的幾則材料,亦可看出演變之跡。《東坡志林·懷古》:

「王彭甞曰:『涂巷中小兒薄劣,其家所厭苦,輒與錢,令聚坐聽說古話。至說三國事,聞劉玄德敗,頻蹙眉,有出涕者;聞曹操敗,即喜唱快?!灰允侵又疂?,百世不斬。彭,愷之子,辜式吏,頗知文章。余甞為作哀辭。字大年?!?/p>

查蘇軾與王彭交游,在嘉佑末年(1061-1063)鳳翔簽判任上,故王彭為言「說三分」的情況,恰在仁宗朝內。(39)但后來已有觀眾「同情之不足,故模仿之」的事例,有些酷愛看三國戲者還曾鬧出笑話?!端问贰肪砣凰摹斗都兌Y(40)傳》言:

「中旨訊亨澤村民謀變,純禮知其故,乃此民入劇場觀優(yōu)劇,歸途見匠人有桶,取而戴于頭,曰:『視劉先主何如?』遂為匠擒。明日入對,徽宗問:『何以處之?』對曰:『村野無知,杖之足矣?!坏蹚闹??!?/p>

「謀變」當指其人癡狂之影響甚鉅,否則不足以上達「天聽」。今人已難懸擬在當時觀念下,「先主」劉玄德究有何事,能令北宋一「村民」艷羨興奮到如此程度?;蛞詣⒅洗鬅o成,而忽得孫權之幼妹為妻,乃是「半空中掉下」之好事耳。(41)蘇門弟子之一的張耒(1054-1114)在《明道雜志》中亦說:

「京師有富家子,少孤專財,群無頼百方誘導之。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戲,每弄至『斬關羽』,輒為之泣下,囑弄者緩之。一日弄者曰:『云長古猛將,今斬之,其鬼或能祟,請既斬而祭之。』此子聞甚喜,弄者乃求酒肉之費。此子出銀器數(shù)十,至日斬罷,大陳飲食如祭者,群無頼聚享之,乃白此子,請遂散此器。此子不敢逆,于是共分焉。舊聞此事不信,近見有類似是事,聊記之,以發(fā)異日之笑?!梗?2)

說明自北宋仁宗朝至徽宗朝,「說三分」故事已然形成了「尊劉貶曹」的思想傾向,而關羽還受到特別的同情?!概f聞」不信、「近見」方知二語,證實此種現(xiàn)象并非孤例。

北宋「說話」無疑是承接唐五代的僧「俗講」,但已明顯消解了「俗講」的宗教布道功用,轉化成純粹的商業(yè)行為?!端疂G傳》第五十一回《插翅虎枷打白秀英》寫女藝人上戲臺后得表演:

「參拜四方,掂起鑼棒,如撒豆般點動。拍下一聲界方,念了四句七言詩,便說道:『今日秀英招牌上,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藴藉的格范,喚作《豫章城雙漸趕蘇卿》?!徽f了開話又唱,唱了又說,合棚價喝采不絶。」

「說了開話又唱,唱了又說」,就是集敘事講論于一體。羅燁《醉翁談錄》說:

「舉斷模按,師表規(guī)模,靠敷演令看官清耳。只憑三寸舌褒貶是非,略口團萬余言講論古今。說收拾尋常有百萬套,談話頭動輒是數(shù)千回......講論處不滯搭、不絮煩;敷演處有規(guī)模,有收拾。冷淡處提掇得有家數(shù),熱鬧處敷衍得越長久?!?/p>

敷衍提掇,始成長話。蓋講史非長篇不能敘明前因后果,彰顯揚善懲惡,且有商業(yè)上之莫大利益,故絕不能等閑視之,此古今同理。即今日肥皂之「電視連續(xù)劇」,所以不憚時論譏評,觀眾厭煩,皆以灌水抻拉,「水多和面,面多和水」,剌剌不休為無上法門,秘籍寶典者,亦為此也。(43)史載南宋臨安有一藝人能長期不轉場,亦非日換短篇話本,而必得提掇敷演,講說長篇才能堅持。

提掇敷演的要訣之一,是依頼編年史書如《通鑒》之類,時空切換,同時并現(xiàn),后世提煉為套語「一張嘴不能說兩家話」,「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」是也;之二是引證類書如《廣記》《夷堅志》之類,連模擬征,牽合他事,套語「卻說」,「須知」是也;之三是征引古詩今詞,點綴穿插,評論感發(fā),套語「有詩為證」、「后世史官贊曰」是也(44);之四是故作抑頓,賣弄關子,招攬回頭,套語「欲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」是也。(45)錢鐘書《讀〈拉奧孔〉》標舉「富于包孕性的片刻」,引《水滸傳》野豬林場景描述董超薛霸待欲結果林教頭性命,卻突然斷住不表時,曾引《貫華堂第二才子書》卷二《讀法》第一六則:

「文章最妙,是目注此處,卻不便寫,卻去逺逺處發(fā)來。迤邐寫到將至時,便又且住。如是更數(shù)番,皆去逺逺處發(fā)來,迤邐寫到將至時,即便住,更不復寫目注處,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?!段鲙洝芳兪谴艘粚懛?,《左傳》、《史記》亦純是此一方法?!梗?6)

「欲言又止」,「欲說還休」,亦為跌宕情節(jié),起伏故事之一法,也可為「冷淡處敷衍得越長久」的心得。至于趁勢添加人物,穿插情節(jié),安排場面,布置環(huán)境,鋪敘景物,插科打諢,「砌末」手段,「現(xiàn)掛」發(fā)揮,也是千方百計使看客聽眾情緒飽滿,演說之「當場」也逐漸豐富生動起來。南宋之「通俗演義」正是傍依《通鑒》編年敘事之宏觀架構,興亡是非之歷史邏輯,加之佛談因果,道因福禍,敷演冷淡,提掇繁華,漸成長篇,牽蔓章回的。從「三言」保留的幾篇五代平話,與至治本講史《五代史平話》,再到《五代史通俗演義》比較,即能看出嬗變端倪。

北宋汴梁例以節(jié)慶賽會,里巷小兒,臨時聚聽的短篇說話為主,而到南宋臨安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數(shù)天、十數(shù)天到數(shù)十天的連續(xù)長篇講史演義,可稱巨大飛躍。除了書會才人須對話本進行必要的加工整理以外,還需要在「作場」表演上有相應的極大改進。這方面「說經(jīng)」、「說參請」轉承的釋氏長篇「俗講」47經(jīng)驗亦不可忽視。案釋氏極為重視宣傳,且早具系統(tǒng)之理論武裝,其細密深致,足為后世業(yè)宣傳者師法?!陡呱畟鳌こ榔ふ摗芬笫紫染邆洹嘎?、辯、才、博」的基本功為「四事」,又要因人而異,投其所好:

「若能善茲四事,而適以人時。如為出家五眾,則須切語無常,苦陳懺悔;若為君王長者,則須兼引俗典,綺綜成辭;若為悠悠凡庶,則須指事造形,直談聞見;若為山民野處,則須近局言辭,陳斥罪目。凡此變態(tài),與事而興,可謂知時知眾,又能善說,雖然故以懇切感人,傾誠動物,此其上也?!梗ㄌ啤さ佬陡呱畟鳌こ榔ふ摗?,中華書局校點本)

這是針對不同層次的聽眾,精心設計出來的一套方法。講經(jīng)唱導的另一特點是善于營造戲劇化氛圍:包括如何布置最佳環(huán)境,如何配合時間進程而轉變有方,如何以生動的表演提調影響情緖,始終吸引聽眾:

「爾時導師則擎爐慷慨,含吐抑揚,辯出不窮,言應無盡。談無常,則令心形戰(zhàn)栗;語地獄,則使怖涙交零;征昔因,則如見往業(yè);核當果,則已示來報;談怡樂,則情抱暢悅;敘哀戚,則灑涙含酸。于是闔眾傾心,舉堂惻愴,五體輸席,碎首陳哀。各各彈指,人人唱佛?!梗ā陡呱畟鳌こ榔ふ摗罚?/p>

所以每次能夠延續(xù)很長的時間,直到「爰及中宵后夜,鐘漏將罷,則言星河易轉,勝集難留。又使人迫懷抱,載盈慕戀。」等于今之一出春節(jié)晚會的長度。

完成這樣的變革之后,講史的「演義」體逐漸發(fā)展出以章回形式串演成長篇的式様,最終確立了自身規(guī)范,也得到了信奉正統(tǒng)理學之文士高度認同,這以明人高儒評價羅貫中「編次」的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時的說法(《百川書志》卷六《史部·野史》)為代表,這就是:

「據(jù)正史,采小說,證文辭,通好尚,非俗非虛,易觀易入。非史氏蒼古之文,去瞽傳詼諧之氣。陳敘百年,該括萬事?!?/p>

關心宋代文化史的學者,能從蘇門弟子晁沖之《夜行》詩「孤村到曉猶燈火,知有人家夜讀書」,再聯(lián)系到歐陽修《禮部貢院進士就試》描繪的「無言戰(zhàn)士銜枚勇,下筆春蠶食葉聲」,推知平民科第制度下北宋文化的普及狀況。歐詩作于嘉佑二年,正是他主試蘇軾等人科舉的情景。而晁氏之詩,又謂「老去功名意轉疏,獨騎瘦馬適長途」,刻劃出落第舉子無奈寂寥的惆悵心態(tài)??茍鎏蕴畱K烈,足可擬之以沙場,于今亦然。(48)

南宋講史者大都是科第失意之人。除孟元老、吳自牧羅列者外,周密《武林舊事》卷六的「諸色伎藝人」條提供了南宋臨安比較完整的講史藝人名錄:

「演史:喬萬卷、許貢士、張解元、周八官人、檀溪子、陳進士、陳一飛、陳三官人、林宣教、徐宣教、李郎中、武書生、劉進士、鞏八官人、徐繼先、穆書生、戴書生、王貢士、陸進士、丘幾山、張小娘子、宋小娘子、陳小娘子?!梗ㄖ袊鴩虡I(yè)出版社校點本)

在所有「諸色伎藝人」中,唯有這一份及「書會」的名錄,沒有市井綽號而頗多文士「頭銜」(或者頭銜即其綽號),雖然未必是儒士科第的實銜,但畢竟注重以透露學養(yǎng)來歷相號召。(49)與孟元老之北宋說話人的名單比較,尤其可以看出南宋演史者,文化素養(yǎng)已有極大提高。其實佛經(jīng)講唱之「商榷經(jīng)綸,采撮書史,博之為用也」,已足以概括南宋諸公對于「小說人」「博覽該通」的贊賞,但區(qū)別之處。則在南宋處于「大眾通俗」圈內的「小說人」是由士子分化出來,在誦經(jīng)讀史培育的價值觀念和體系方面,能與居于「精英地位」的上層士大夫心心相印,故能以講史演義傳述理學思想,以為深入通俗里耳「倫常日用」之用?!秆萘x」因而也具有更加明確的價值取向?!蹲砦陶勪洝酚洈ⅲ?/p>

「也說黃巢撥亂天下,也說趙正激惱京師。說征戰(zhàn)有劉項爭雄,論機謀有孫龐斗智。新話說張、韓、劉、岳,史書講晉、宋、齊、梁。三國志諸葛亮雄才,收西夏說狄青大略?!?/p>

元人石君寶《諸宮調·風月紫云亭》述講史演義情形說:

「【混江龍】他那里問言多傷幸,孥得些家宅神長是不得安寧。我勾欄里把戲得四五通回鐵騎,到家來卻有六七場刀兵。我唱的是《三國志》,先饒十大曲,俺娘便《五代史》,添續(xù)《八陽經(jīng)》。爾覷波,比及攛斷那唱叫,先索打拍那精神,起末得便熱鬧,團喏得更滑熟。并無唇甜美,一刬地希崄艱難,沖撲得些掂人髓,敲人腦,剝人皮,饤退得回頭硬。娘啊,我看不的爾這般粗聲大葉,聽不的爾那里野調山聲?!梗ā对x外編》第二冊,中華書局排印本)

不但「諸葛亮雄才大略」昂然進入書場,而「十大曲」中《三國志》之眾多人物事跡,包括關羽之改編撰述,也當在情理之中。(50)其實關羽事跡對于南宋理學以及金元漢民的最大魅力,乃在于他不但忠實執(zhí)行諸葛亮《隆中對》的戰(zhàn)畧,以「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、洛」,事實上還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使命,他攻樊城,圍襄陽,「自許以南,往往遙應羽。羽威震華夏,魏王操議徙許都以避其銳。」,已經(jīng)距「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,以迎將軍」,「霸業(yè)可成,漢室可興」,或者如陸游《示兒》詩所語「王師北定中原日」的戰(zhàn)畧總目標,只有咫尺之遙。如果「中興名將」必說岳飛,「說三分」也不可能不奬飾關羽。南宋儒士推崇關羽最直截了當?shù)脑?,當出自廬陵曾三異的《同語錄》,他認為:

「《九歌·國殤》,非關云長之輩,不足當之。所謂『生為人杰,死為鬼雄』也。」(51)

事實上今存話本《大宋宣和遺事》元集,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關羽成神之后的形象:

「崇寧五年夏,解州有蛟在鹽池作祟,布炁(「氣」的異體字)十余里,人畜在炁中者,輒皆嚼嚙,傷人甚眾。詔命嗣漢三十代天師張繼先治之。不旬日間,蛟祟已平。繼先入見,帝撫勞再三,且問曰:「卿此翦除,是何妖魅?」繼先答曰:『昔軒轅斬蚩尤,后人立祠于池側以祀焉。今其祠宇頓弊,故變?yōu)轵?,以妖是境,欲求祀典。臣賴圣威,幸已除滅?!坏墼唬骸呵溆煤紊??愿獲一見,少勞神庥。』繼先曰:『神即當起居圣駕?!缓鲇卸瘳F(xiàn)于殿庭:一神絳衣金甲,青刀美須髯;一神乃介胄之士。繼先指示金甲者曰:『此即蜀將關羽也。』又指介胄者曰:『此乃信上自鳴山神石氏也(52)?!谎云灰姟5鬯彀臃赓?,仍賜張繼先為視秩大夫,虛靖真人?!梗ㄉ虾#褐袊诺湮膶W出版社校點本,1954年)

案《宣和遺事》是最早的長篇話本之一,這則記敘也是今存「關羽斬蚩尤」的最早版本。其中已著有宋江的「三十六將」之第十二位「大刀關必勝」和第二十三位「賽關索楊雄」之名(《亨集》)(53),我們知道,關勝是充分「關羽化」的,如果說龔開《論贊》稱其「大刀關勝,豈云長孫?云長義勇,汝其后昆」語氣之間還有一點保留的話,《水滸傳》則徑直描寫他乃「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嫡派子孫,姓關,名勝;生得規(guī)模與祖上云長相似,使一口青龍偃月刀,人稱為『大刀關勝』,見做蒲東巡檢,屈在下僚。此人幼讀兵書,深通武藝,有萬夫不當之勇?!埂付说暮帽砣瞬模禾锰冒顺呶辶碥|,細細三柳髭須,兩眉入鬢,鳳眼朝天,面如重棗,唇若涂朱?!梗ń鹋镜诹兀﹥叭魂P羽再世。梁山好漢排座次時亦名位顯赫:「馬軍五虎將五員:大刀關勝,豹子頭林沖,霹靂火秦明,雙鞭呼延灼,雙槍將董平。」酷肖乃祖為蜀漢「五虎上將」之首,可謂關羽崇拜在《水滸傳》故事中的延伸,但也因此遺憾地成為概念化人物。

余嘉錫《宋江三十六人考實》(《余嘉錫論學雜著》)曾羅列早期《水滸傳》故事中「梁山英雄榜」座次排列,也可見出關勝之地位變化頗大:

宋人講史 南宋遺民 元明刊本 明周憲王 明人郎瑛

《宣和遺事》 《龔開畫贊》《水滸傳》《誠齋樂府》《七修類稿》

第十二位 第五位 第四位 第十四位 第五位

又「關索」問題乃歷史上「關羽崇拜」之副題,余氏考證宋人何以號「關索」時,曰:「宋人之以『關索』為名號者,凡十余人,不惟有男,而且有女矣。其不可考者尚當有之。蓋凡綽號皆取之街談巷語,此必宋時民間盛傳關索之武勇,為武夫健兒所忻慕,故紛紛取以為號。龔圣與作贊,即就其綽號立意,此乃文章家擒題之法,何足以證古來真有關索其人哉。觀宋人多名『賽關索』,知《水滸傳》作『病關索』者,非也?!顾卧年P索話本今已不存,但今存明成化本《花關索出身傳》中,未始沒有前代說話人的加工創(chuàng)造,亦可見出宋人「說三分」中關羽崇拜之一斑。

余論

限于題目篇幅,本文未提及宋代官方和民間已經(jīng)存在的崇祀關羽資料。后人不獨三國,連蘇軾故事也早已歸入「漁樵閑話」。但歷史遺存有時又會混入后世「階級斗爭」的大潮之中。湖北當陽關陵是傳說中關羽「身在當陽,頭枕洛陽,魂歸故鄉(xiāng)」的葬身之所,那里立有一塊清人書寫的「四好碑」,道是「讀好書,說好話,行好事,做好人」。如果把「好」字置換為當代特定人物的稱呼試試?恐怕四十歳上下的人,耳朵當年都曾為之磨出繭子。

「好人好事」一語至今通行天下?!耳Q林玉露》卷之二甲編「好人好事」條:

「豫章旅邸有題十二字云:『愿天常生好人,愿人常做好事?!秽u景孟表而出之,以為奇語。吾鄉(xiāng)前輩彭執(zhí)中云:『住世一日,則做一日好人;居官一日,則做一日好事?!灰嗝砸病!?/p>

這也是宋人的發(fā)明,雖然無關蘇軾。那正是理學以「倫常日用」構筑價值系統(tǒng)的時代。至于「好」字作何解釋,代有不同。這種不同,正反映著中華民族整體提升的努力。

蘇軾固然與后世之關羽崇拜沒有直接關聯(lián),他只是本文論述的文士參照系。但從以上分析里,我們是否感受得到這時已有濃厚的氛圍和澎湃的思潮,在孕育和興起后世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,包括關羽崇拜的價值框架和藝術改造呢?這種努力終于在明人那里結出了豐碩的成果,當然,這該是另一篇文章論講的話題了。

注:

(1)「或異其說」應指與陳壽《三國志》斷語不同之評價。唐代僧人俗講即有異于史書而「尊劉貶曹」者,一粟《談唐代的三國故事》〔載《文學遺產(chǎn)增刊》第十輯〕介紹,初唐道宣《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》卷下《僧象致敬篇》,談及世俗賢人只要內心剛正,外有威儀,即能獲得人們敬重時,有則小注云∶「似劉氏重孔明等?!归_元間僧人大覺《四分律行事鈔批》卷二六(載《續(xù)藏》第一編第六十八套一冊)也記敘了「死諸葛怖生仲達」(《三國志》裴注引習鑿齒語)事,有興趣者不妨參看。

(2)例如《關羽崇拜的起源:一個文學現(xiàn)象的歷史文化考析》(約三萬字,載臺灣清華大學中語系主編之《小說戲曲研究》第五輯,臺北:聯(lián)經(jīng)出版公司1995年5月);《金代關羽神像考釋》(約六萬字,香港嶺南大學《嶺南學報》新一期復刊號,1999年10月);《「關公斬蚩尤」考――宋代道教與關羽崇拜》(約六萬字,香港《嶺南學報》新三期,2001年10月),《荊州與關羽崇拜》(一萬二千字,2000'年荊州關公文化研討會提交論文)、《理學與關羽崇拜》(約五萬字,待發(fā)表)等,其中已多處討論到三國史實戲劇化和小說化的實例,論點與本文互相依托,互為印證。

(3)對三國「正統(tǒng)論」源流的撮述,可參紀昀《四庫全書提要·三國志》及《管錐編》第四冊一五四「全晉文卷一三四」(北京:中華書局1986年第二版。頁1240-1242)。又饒宗頤收集歷代關于正統(tǒng)問題論爭的許多資料,撰成《中國歷史上的正統(tǒng)問題》,其中結訟最多的就是三國正統(tǒng)問題。該書小引作于1976年。上海逺東出版社輯入「學術集林叢書」,1996年出版。筆者另有《理學與關羽崇拜》專文探及,不贅。

(4)歐陽修實為金石考據(jù)之創(chuàng)始者,亦曾有一事提及關羽?!缎蜁V》稱:「降及三國鐘繇者,乃有《賀克捷表》,備盡法度,為正書之書?!苟鴼W《集古錄跋尾》卷四《魏鐘繇表》則持異議,以為「右鐘繇法帖者,《曹公破關羽賀捷表》也。其后書云:『建安二十四年閏月九日南蕃東武亭侯鐘繇上』?!埂赴础段褐尽罚菏菤r冬十月軍還洛陽』,其下遂書『孫權請討關羽自效』。于《吳志》,則書『閏月,權討羽』。以《魏》、《吳》二志參較,是閏十月矣。《吳志》又書『十二月,權獲羽及其子平?!弧段褐尽访髂暾?,乃書『權傳羽首于洛陽?!簧w二志相符,乃權以閏十月方征羽,至十二月獲之,明年正月,始傳首至洛,理可不疑。然則鐘繇安得于閏十月先賀捷也?由是此《表》可疑為非真?!沟灿袑W陽修僅以「年月有誤」的考證方式表示不同意見者,參《管錐編》第三冊九五「全三國文卷五九」引董逌《廣川書跋》卷二,錢氏復以此論「言尤明且清」(頁1098)。對于此表真?zhèn)蔚囊娊?,后來竟然發(fā)展成為一種立場。冒辟疆《影梅庵憶語》:「姬(董小宛)初入吾家,見董文敏(其昌)為余書《月賦》,仿鐘繇筆意者,酷愛臨摹,嗣追覓鐘太傅諸帖學之。閱《戎輅表》,稱關帝君為『賊將』,遂廢鐘,學《曹娥》?!姑仙睹髑迨氛搮布m(xù)編·董小宛考》云:「《戎輅帖》為世所寶,亦為尊關帝者所垢病。小宛乃以廢棄示趨向,關壯繆之得崇信于后世者,深矣。」

(5)這當然是受蘇洵影響所致?!渡凼下勔姾箐洝吩浲醢彩?021-1086)修《英宗實錄》謂蘇洵「有戰(zhàn)國縱橫家之學」,并說青年蘇軾中舉之制策「全類戰(zhàn)國文章」。有趣的是,后來與蘇氏為首的「蜀學」對立,而身處魏晉故地的洛學大儒態(tài)度卻截然相反。程頤(1033-1107)青年時代上書宋仁宗,已隠然以諸葛自許:「道必充于己,而后施以及人,是故道非大成,不茍于用,然亦有不私其身,應時而作也......所謂不私其身,應時而作,諸葛亮及臣也?!梗ā冻淌衔募肪砦澹┠纤沃苊軐Α溉K不取孔明」頗不以為然,認為「其說蓋用陳壽所謂『應變將略,非其所長』之語耳。雖然,孔明豈可少哉!」(《齊東野語》卷一)

(6)范純甫(或作淳甫,1041-1098)即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范祖禹。王文誥《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》卷十六案語以為詩中「呂布」乃「譏『呂』惠卿(1032-1111)、曾『布』(1035-1107),雖黨安石(曹瞞)而一事無成也。」「時純甫在君實(司馬光,1019-1086)處,故打此隠謎,以博一笑?!埂端牧挕份d:「元佑初,子由(蘇轍字)作右司諫,論吉甫(呂惠卿字)之罪,莫非蠹國害民,至比之『呂布』。」可知固有來歷,并非妄測。此詩純用徐州典故,破徐州后呂布被俘輸誠,曹操猶「有疑色」,而劉備提醒「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!」遂殺呂布。(參《三國志·呂布傳》)案「阿瞞」為曹操小字,「瞞」字亦可訓「騙」。故自《三國志》裴注引《曹瞞傳》后,歷代詩文中凡以小字稱操者,多為貶斥之意,如楊萬里《讀〈嚴子陵傳〉》:「客星何補漢中興,空有清風冷似冰。早遣阿瞞移漢鼎,人間何處有嚴陵!」(《誠齋集》卷八)

(7)東坡治父母喪返鄉(xiāng)回任,曾兩次履至襄陽。丁母憂回任事在嘉佑五年(1060年)二十五歳時,且與蘇洵、蘇轍同行,不大可能有此感慨。送父喪「具舟歸蜀」事在治平三年(1066年)三十一歳,時因范鎮(zhèn)之薦初直史館,已作《〈春秋〉定天下之邪正論》,該詩或為此時所作。熙寧元年回任時,則是自閬中經(jīng)鳳翔長安抵京師,不過襄陽。這段經(jīng)歷所以詳盡,是后來因反對王安石「干綱獨斷」之說,御史謝景溫遂以「多占舟舡,販私鹽、蘇木,及服闋入京多占兵士」參劾蘇軾,王安石也曾化大力命人清查,「下淮南、江南東西、荊湖北、夔州、成都六路轉運使體量其狀。蓋蘇蜀人眉州人,適本州迎新守,軾因帶以來耳?!梗ㄋ抉R光《涑水紀聞》附錄二,北京:中華書局校點本,1989年。頁356)這也是蘇軾生平首次被卷入「黨爭」。

(8)有研究者認為,賦、詞中之曹操「則顯然是指包圍、蒙蔽宋神宗的權奸小人如呂惠卿(1032-1111)、章惇(1035-1105)、蔡確(1037-1093),乃至舒亶(1041-1103)、李定(1027-1086)等一班權奸佞臣」。(朱靖華《蘇軾新論》頁105,濟南:齊魯書社1983年11月)

(9)據(jù)說《赤壁賦》之作緣于詞人張舜民貶謫郴州,專程繞道往訪,向蘇軾介紹了元豐四年宋廷發(fā)大軍征西夏,「一軍皆潰」,史稱「靈武失律」之事。(張舜民《郴行錄》)蘇軾《仇池筆記》卷下「西征途中詩」:「張舜民通練西事,稍能詩,從高遵裕西征回。途中作詩曰:『靈州城下千株柳,總被官軍砍作薪。他日玉關歸去后,將何攀折贈行人?青岡峽里韋州路,十去從軍九不回。白頭如山山似雪(一本作「白骨如沙沙似雪」),將軍莫上望鄉(xiāng)臺?!弧惯@正是蘇軾在《代張方平諫用兵書》(《全集》卷六十六)中所極力反對的「盛氣而用于武」之自招其辱。張舜民為蘇門弟子陳無已之姊夫,來訪事在元豐五年六月底,而《前赤壁賦》撰于同年七月「既望」,兩事踵接,不謂無因。蘇后為友人傅欽之(1024-1091)作《書〈赤壁賦〉后》甞言:「軾去歳作此賦,未甞輕以示人,見者蓋一、二人而已?!埂付嚯y畏事,欽之愛我,必深藏之不出也?!挂环此厝铡感圆蝗淌?,甞云『如食中之蝿,吐之乃已』」之粗疏(朱弁,?-1144《曲洧舊聞》),其諱忌者蓋有深意寓焉。故《三蘇文苑》引文衡山語,曰「其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余,譏當時用事者?!褂帧冻啾趹压拧分富绎w煙滅」究為「強虜」抑或「檣櫓」之疑,當時就是校蘇詞者爭訟之點。北宋孫宗鑒(1077-1123)《西畬瑣錄》:「李章奉使北庭,虜館伴發(fā)一語云:『東坡作文。多用佛書中語?!焕钫麓鹪疲骸涸洝冻啾谠~》云:談笑間,狂虜灰飛煙滅。所謂「灰飛煙滅」四字,乃《圓覺經(jīng)》語:「火出木燼,灰飛煙滅?!埂槐笔鼓瑹o語?!菇鹑岁愋忝鳌稏|坡詩話錄》則曰:「淮軍將領王智夫言:甞見東坡親染所制《水調詞》(筆者按:應為《念奴嬌》),其間謂『羽扇綸巾,談笑處,檣櫓灰飛煙滅。』知后人偽為『強虜』?!挂躁U釋學觀之,這種爭訟已經(jīng)說明當時讀者緣于自身處境,而取向亦有不同。據(jù)蔡絳《鐵圍山叢談》(中華書局校點本,1997年12月)卷第一「宣和庚子(1120年)有孫宗鑒者,時為紫微舍人,密語魯公(絳父,即著名權奸蔡京)」云云,則宗鑒實與東坡同時。

(10)文天祥(1236-1282年)《指南后錄》卷二有《懷孔明》詩云:「斜谷事不濟,將星殞營中。至今《出師表》,讀之涙沾胸?!簼h』、『賊』明大義,赤心貫蒼穹。世以成敗論,操、懿真英雄。」繼續(xù)了蘇軾對「成敗論英雄」的反思,可惜他連孔明「株守成業(yè)」的勞績也未能實現(xiàn),感慨一定真切良多。案蘇軾此語亦似襲歐陽修一則故事而來。羅大經(jīng)《鶴林玉露》卷之一丙編「臨終亂」條曰:「歐陽公問一僧曰:『古之高僧,有來去翛然者,何今世之鮮也?』僧曰:『古人念念在定慧,臨終安得而亂?今人念念在散亂,臨終安得二定?』公深然之?!顾抉R光晚年也對曹操「分香賣履」發(fā)表過意見,晚明孫傳能《剡溪漫筆》卷二「曹操遺令」:「司馬溫公語劉元成(1048-1125):『昨看《三國志》識破一事:曹操身后事,孰有大于禪代?遺令諄諄百言,下至分香賣履,家人婢妾,無不處置詳盡,而無一語及禪代事。是實以天下遺子孫,而身享漢臣之名?!徊偌樾闹睘闇毓食觥!梗ㄖ袊鴷?987年影印本)以佛家觀念論,面對死亡的心態(tài),對于評價人物高下有著特別關注。又《鶴林玉露》卷之三丙編「曹操冢」條:「漳河上有七十二冢,相傳云曹操疑冢也。北人歳增封之。范石湖奉使過之,有詩云:『一棺何用冢如林,誰復如公負此心?歳歳蕃酋為封土,世間隨事有知音?!凰木涫莾蓚€好議論,意足而理明,絶句之妙也?!棺h及曹操「疑?!梗ń袢丝脊抛C明其為魏晉群墓),亦是指斥曹操之「念在散亂」和「知音在酋」。有趣的是,被譽為「元朝文天祥」的郝經(jīng)(1223-1275)亦引東坡此詩移于關羽:「唯王神威地天通,血食廟祀仍軍容。操骨已朽王爵隆,操鬼不食王禮崇。作詩頌王興義功,愿如東坡贊孔融。」(《重建(關王)廟記》,《郝文忠公陵川文集》卷三四。)

(11)統(tǒng)觀文意,蘇軾所勤力者似非班固之《漢書》,而是范曄所著今稱《后漢書》(即轍述所稱《東漢史》)者,正與《三國志》時代重合,宜乎屢有提議蘇軾重修三國史之事。蘇軾勤于《漢書》之他事,亦可參《高齋漫錄》記述蘇洵干謁張方平(1007-1091)時,稱軾「近日方再看《漢書》」,方平自負過目成誦,故訝其「再看」之說,洵回告軾,軾憤憤然,曰「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?!褂帧蛾扰f續(xù)聞》載蘇謫居編管時,黃州教授朱載上往訪,蘇曾當面表演任擇《漢書》一字,即「應聲輒誦數(shù)百言,無一字差缺。凡數(shù)挑皆然」的功夫,這更象是對付管教的手段。

(12)北宋「黨爭」實起于景佑三年(1036年),宰相呂夷簡(979-1044)以「薦引朋黨」將知開封府事的范仲淹(988-1052)貶知饒州,并牽連余靖(1000-1064)、尹洙(1002-1047)、歐陽修等被貶,此即蘇軾出生之年。慶暦五年(1045年)范仲淹復以「朋黨」罷參政,又牽扯富弼(1004-1083)、韓琦(1008-1076)和歐陽修貶斥,是年蘇軾十歳,正其讀《范滂傳》之年,一般以該年為北宋延續(xù)多年「朋黨」之爭的開始。

(13)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第六回曾列東漢「江下八俊」之目,計有「荊州劉表字景升,汝南陳翔字仲麟,范滂字孟博,魯國孔昱字世元,渤海范康字仲真,山陽檀敷字文友,張儉字符節(jié),南陽岑晊字公孝。」是范滂亦居其一。至治本《三國志平話》卷中敘二顧茅廬時,童子對劉備言「俺師父從昨日去江下,有八俊飲會也?!箘t以孔明亦為「八俊」之一。

(14)《涑水記聞》卷第一:「周恭帝幼沖,軍政多決于韓通?!怪苊堋洱R東野語》卷十三「韓通立傳」條,又將類似事系于劉攽(1023-1089):「舊傳:焦千之學于歐陽公,一日造劉貢父,劉問『《五代史》成邪?』焦對:『將脫稿。』劉問:『為韓瞠眼立傳乎?』焦默然。劉笑曰:『如此,亦是第二等文字耳?!弧箘懪c蘇軾為密友,以博學聞于時,曾助司馬光修《通鑒》漢代部分。案王子融《唐余錄》已仿裴松之注《三國志》法,表韓通于《忠義傳》。通性剛,肆威虐,眾謂之「瞠眼」。

(15)在統(tǒng)緖問題上張方平、王安石都與歐陽修意見相左。饒宗頤《中國史學上的正統(tǒng)論》曾引《續(xù)資治通鑒長編拾補》卷六「王安石論蘇軾為邪憸之人臣,欲附麗歐陽修,修作《正統(tǒng)論》,章望之非之,乃作論罷章望之,其論都無理」,而言「此王安石對正統(tǒng)之意見,蓋附和章氏而反對東坡者」。所以要蘇軾修《三國志》者,或欲驗其遭遇貶斥以后意見有無改變。故知蘇軾以他故回避,亦有另方面的考慮。又劉?。?032-1078)字道原,筠州(今江西高安)人,家于廬山。博學強識,專精史學。司馬光編《資治通鑒》置局,以劉恕為主要助手,書成亦推劉之功為多。劉恕于王安石變法持激烈反對態(tài)度,以親老求監(jiān)南康軍酒稅,官至秘書丞。卒年四十七。案劉恕年長蘇軾四歳,則蘇不應當以「年老」為由,薦恕自代。

(16)徐度《卻掃篇》云:「劉羲仲字壯輿,道原之子也。道原以史學自名,羲仲世其家學,甞摘歐陽公《五代史》之訛誤為糾謬,以示東坡。東坡曰:『往歳歐陽公著此書,初成,王荊公謂余曰:「歐陽公修《五代史》,而不修《三國志》,非也。子盍為之乎?」余固辭「不敢當?!狗驗槭氛?,網(wǎng)羅數(shù)十百年之事以成一書,其間豈能無小得失邪?余所以不敢當荊公之托者,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?!弧埂肚⑴f聞》卷二:「東坡甞謂劉壯輿曰:『《三國志》注中好事甚多,道原欲修之而不果。君不可辭也?!粔演浽唬骸憾嗣麝虏蛔詾橹俊粬|坡曰:『某雖工于語言,也不是當行家?!弧辜染S護了歐史聲譽,又是「知難而退」之舉。又蘇軾同時之同鄉(xiāng)唐庚(1071-1121)《三國雜事序》指斥陳壽「劉備父子相傳四十余年,始終號『漢』,未甞一稱『蜀』,其稱『蜀』者,流俗之語耳。陳壽黜其正號,從其俗稱,循魏晉之私意,廢史家之公法,用意如此,則其書善惡褒貶與奪,尚可信乎!」「往時歐陽文忠公作《五代史》,王荊公曰:『五代之事,無足采者。此何足煩公。三國可喜事甚多,悉為陳壽所壊,可更為之?!晃闹夜黄溲?,更不暇作也,惜哉!」(《文淵閣四庫全書》本)則王安石亦曾請歐陽修重修《三國志》?!浮度龂尽纷⒅泻檬律醵唷够颉溉龂上彩律醵唷挂徽Z,當指可據(jù)裴松之注征引文獻,推翻陳壽志「帝魏」的立場或表述。事實上后世「帝蜀」之史家立論,即多以裴注為據(jù)。

(17)清人《退庵隨筆》卷十六曰:「翟晴江曰:『陳壽《三國志》,紀魏而傳蜀。習鑿齒《漢晉春秋》,繼漢而越魏。非其識有高下也,時也。陳撰《志》于晉武受禪之初,晉受魏禪,魏之見廢,蜀已破亡,安得不尊魏?習著《春秋》于元帝中興之后,蜀以宗室而存漢緖,猶元帝以宗室而復晉統(tǒng),安得不尊蜀?司馬公《通鑒》,作于北宋受周禪時,安得不以魏為正統(tǒng)?朱子《綱目》作于南渡偏安之后,安得不以蜀為正統(tǒng)?陳與習,司馬與朱子,易地則然。」與此意略同。

(18)元至治本《三國志平話》敘因果事與此類同,惟敘述較簡,觀念更加模糊,如只交代「交曹操占得天時,囚其獻帝,殺伏皇后報仇。江東孫權占得地利,十山九水。劉備占得人和。劉備索取關、張之勇,卻無謀略之人。」「交仲相生在陽間,復姓司馬,字仲達,三國并收,獨霸天下?!沟狗路饸W陽修的「帝晉」觀。理學不能接受這種說法,故自弘治本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起,就完全刪去了這段情節(jié)。這個故事框架還進入了至治本的《五代史平話》,韓信依然托生曹操,不過彭越是做孫權,劉備則另是陳豨,把兩漢始終因果完善化。明人曾競相演為傳奇,有《憤司馬》、《小江東》、《大轉輪》等名目。清人索性名之《三國因》,甚至造出《反三國》的小說來,后話不表。又馮夢龍編輯《古今小說》,則以此篇與《游酆都胡母迪吟詩》元人判結南宋恩怨結為一組,以求平衡,兩篇中斷獄之司馬貌與胡母迪均為蜀郡益州人氏或「錦城秀才」,或出于道教氛圍濃厚的蜀人之手。明人《西游補》又以孫悟空代行閻羅王職司,嚴鞫秦檜,審結「偷宋」之案。蓋后世之人不滿前代歷史之收煞,每欲自代天意,任意判罰,唯苦于時代懸隔,不能戟指手責,面斥頰批,只好倒果為因,求諸冥冥,以泄憤耳。其實歷史紛爭,俱已逺逝,恁大火氣,干卿底事?亦因理學史觀二元對立道德評價之分明,最易動人肝火,正如南宋「演義」者務欲提調觀眾情緖耳。請參下文第三部分。

(19)《宋史》未載姚卞、晁堯臣。按鉅野晁氏家族與蘇軾關系密切,亦未見名「堯臣」者,或即小說家言耳,俟考。

(20)元豐四年蘇轍奉使北行,「既至遼,遼人每問『大蘇學士安好否?』」蘇轍遂作詩寄東坡:「誰將家集過幽都,逢見胡人問大蘇。莫將文章動蠻貊,恐妨談笑臥江湖?!梗ā秷责罚父啕愑校骸航鸶惠Y,銀富轍。』」(《游宦紀聞》)蘇軾民間影響也頗不俗。他自海南流放地歸至毗陵(常州)時,「夾運河岸,千萬人隨觀之。」(《邵氏聞見后錄》)月余后以病逝,「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,其君子相與吊于家,訃聞于四方,無賢愚皆咨嗟出涕,太學之士數(shù)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?!梗ㄌK轍《墓志銘》)蘇軾少學道,長習儒,晚皈佛,是故南宋時儒家將其列入孔廟從祀,與子思并列十祀之間,沙門以其「前身為五祖和尚」(《春渚紀聞》),又為「杭州梵天寺伽藍」)(陸次云《湖壖雜記》)、「妙喜老人」,道家以為「奎宿」(《梅磵詩話》,亦載《貴耳集》)。

(21)兼善堂本《警世通言》卷十九《崔衙內白鷂招妖》眉批云:「宋人小說□說賞勞□使費,動是若干兩,若干貫,何其多也?蓋小說是進御者,恐啟官家裁省之端,是以務從廣大。觀者不可不知?!箘t南宋諸君對于進御祗應說話藝人赍賞之重,又迥異北宋。除奢儉有別外,一次說話的長短和內容,恐怕也有區(qū)別。

(22)指宋庠(996-1066)、宋祁(998-1061)兄弟。案張為宋仁宗寵妃,「長得幸,有盛寵,巧慧,多智術,善逢迎,勢動中外。」死后追冊為「溫成皇后」。陳文又云:「國朝命妃,未甞行冊禮。然故事,須候旨方以誥授之。凡降誥皆以學士侍詔書詞,待都堂,列三省御官告院用印,然后進入。慶暦間加封張貴妃時,宋翰林當制,宣麻畢,宋止就寫告,直取官誥院印用之,遽封以進。妃寵方盛,欲行冊命之禮,怒擲地,不肯受。宋祁落職,知許州。乃令丁度撰文,行冊禮?!箘t宋祁貶謫不過因采用「簡單程序」而已,非有他故。東坡雖以雅好嘲謔著稱于當世,亦不至以當寵之貴妃,來開「紅杏枝頭春意鬧」尚書之頑笑。《碧雞漫志》亦云:「熙豐元佑間,兌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,時出一兩解?!乖姓撜咭詾椤刚熢挕辜础刚熃?jīng)」如《僧尼共犯》之流,兩事比證,則「諢話」攸關「滑稽詼諧」之取笑,而無關淫褻色情可知。至于「諢笑話」自屬特殊一類,今之雅好「咸濕」者猶孜孜不倦,則需另題分證,此不贅。

(23)陸游(1125-1210)《老學庵筆記》亦載此事??梢姵瞿纤尾攀繉τ谶B科舉這樣的嚴肅場合,蘇軾都敢信口開河的艷羨佩服。案裴松之為《三國志》卷十二《崔琰傳》附《孔融傳》引《魏氏春秋》注,孔融原話為「以今度之,想其當然耳!」錢鐘書曾溯此之源,以《荀子·非相篇》「欲觀千歳,則數(shù)今日。......古今一度也」及《性惡篇》「故善言古者,必有節(jié)于今」作為此論之先,復舉「《三國志·魏書·文帝紀》裴注引《魏氏春秋》受禪顧謂群臣曰:『堯舜之事,吾知之矣!』」總括此議之實質,乃「比物此志也。」錢氏認為凡此之類,都屬于「古事時事,相影射復相映發(fā)(actualization)」。(參《管錐編》第四冊一六二《全晉文》卷一六一,頁1267)要為的論。

(24)參《管錐編》第一冊卷一《左傳正義一·杜預序》條。亦參同書《史記五·項羽本紀》前人疑及鴻門宴及劉備襄陽會事,錢氏以為「其論文筆之繪聲傳神,是也。茍衡量史筆之足,則尚未探本。此類語皆如見象骨而想生象。古史記言,太半出于想當然?!褂帧付柦{侯周勃世家」言:「古人編年、紀傳之史,大多偏詳本事,忽略襯景,匹似舞臺之上,只見角色,盡缺布景。夫記載缺略之故,初非一端,穢史曲筆姑置之。撰者己所不知,因付缺如;此一人耳目有限,后世得以博稽當時著述,集思廣益者也。舉世眾所周知,可歸省略;而同時著述亦必須類其默爾而息,及乎星移物換,文獻遂難征矣。小說家言摹敘人物情事,為之安排場面,襯托背景,于是揮毫灑墨,涉及者廣,尋?,嵭迹抗┎娠L論世之資?!垢綆д摷笆窌狈Α傅湫铜h(huán)境」之描摹,而這些正是小說家「提掇」「敷演」之拿手好戲也。

(25)錢鐘書以為「羅燁《醉翁談錄》甲集卷一《小說開辟》條謂說話人取材《廣記》;然斯書千百事中敷說以成公案話本,耳熟而口膾炙者,未必及十一,因而遽測宋末《廣記》廣傳,猶未許在?!苟檫~「《夷堅三志》辛自序謂『古今神奇之事』有『甚同』者」。參氏《管錐編》第三冊《太平廣記》條,頁641。洞察之論,所言甚是。宋代類書大盛,而《太平廣記》乃官方纂集,卷秩浩繁,價必不貲,豈是尋常讀書人所易窺見者。無非借此無上名頭,張皇其博覽該通而已,猶今人動以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」說事兒然。明嘉靖時談愷重刊《太平廣記》,天啟間馮夢龍復刻為刪減本《太平廣記鈔》,遂得稍稍流布于說部之間。錢氏又謂郎瑛、陳耀文曾嘲人以其書罕見,而遇人質正,輒稱「出《太平廣記》」,是「借以欺人」??钟隈T刻選本之事未能慮及。案此言其實等同于坡翁之「想當然耳」。又《資治通鑒》亦稱龐大浩繁,故明人也每有「借此欺人」者。惟朱熹選本《通鑒綱目》為理學科考之必備,坊間覆刻極多,至以其舊本殘頁為小肆商品如芝麻燒餅之包裝,遂號為「芝麻通鑒」,與《廣記》命運相舛如此。參馮夢龍《古今譚概》。

(26)清雍正時有人作百萬字長篇小說,題名即作《姑妄言》。全本今存俄羅斯國家圖書館。據(jù)臺灣中正大學陳益源介紹,「背景主要設在南京,卷首以『秦淮舊跡,瞽妓遺蹤』為引文」,「故事網(wǎng)脈完整,旁及眾多人物?!谷〔挠陉惗Α读粝鈧鳌酚洈⒚髑逯H忠義、隠逸、節(jié)烈、貞烈、神仙、緇流等史實故事,加以敷衍成篇的。(參陳益源《古代小說述論》,北京:線裝書局,1999年)又干隆時紀曉嵐亦著筆記《姑妄聽之》(《閱微草堂筆記》之一種)談狐說鬼,卻以「莊子之語」為借口,其實正是「東坡遺風」。

(27)參《管錐編》卷一「周易正義」二「干」,頁10。

(28)《仇池筆記》亦載。至于此篇所「提破」者究為何題,曾引起有「考據(jù)癖」者之爭論。清人查慎行以為「《仇池筆記》相傳東坡自撰,此一則當在海外所記。時有董必者,承奸相意,遣人至儋耳(將蘇)逐出官舍。所云『鱉相公』者,蓋指董必也。」也有論者以為「鱉相公」及「祝融犯王諱」云云,是影射「烏臺詩案」中宰相王珪在神宗前詆蘇軾《檜詩》「蟄龍」之句有不臣意,事參《石林詩話》及《苕溪漁隠叢話》。

(29)又《東坡問答錄》言,佛印出令「不慳不富,不富不慳。轉慳轉富,轉富轉慳。慳則富,富則慳」,而東坡嘲謔之對「不毒不禿,不禿不毒。轉毒轉禿,轉禿轉毒。毒則禿,禿則毒」,「慳」「富」與「禿」「毒」恰成錢鐘書謂之「語言眷屬」,亦此之類。黃霖等注「合生」,以為「可能是由兩人演出,一人指物為題,另一人應名成詠,有時或伴以音樂歌舞。」(《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》,南昌: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,頁81注)不確?!缚赡堋苟?,已道盡其理由出自「想當然」。

(30)晁說之(1059-1129)《晁氏客語》言:「東坡好戲謔,語言或稍過,(范)純夫必戒之。東坡每與人戲,必祝曰:『勿使范十三知?!弧埂稘扑嗾勪洝罚骸缸诱半m才行高世,而遇人溫厚,有片善可取者,輒與之傾盡城府,論辨唱酬,間以談謔?!?/p>

(31)「鏊糟陂里」(又作「燠糟鄙俚」)為汴京城外地名,蘇軾用作口頭禪比喻鄉(xiāng)野。他給王定國書信中說「欲自號『鏊糟陂里陶靖節(jié)』?!褂忠驙幩抉R光葬儀之禮,曾戲罵程頤為「燠糟鄙俚叔孫通」(《孫公談圃》、《程子微言》)?!赴捅恰埂敢忸^」亦為當時口談俗語,蘇軾取以為聯(lián)語「有甚意頭求富貴?沒些巴鼻便奸邪?!挂婈悷o已(1053-1101)《后山詩話》。又《墨莊漫錄》:「東坡在黃州,陳季常慥在岐亭,時相往來。季常喜談養(yǎng)生,自謂吐納有所得。后季常因病,公以書戲之曰:『公養(yǎng)生之效有成績,今一病彌月,雖復皐陶聽之,未易平反。公之養(yǎng)生,正如小子之圓覺,可謂「害腳法師鸚鵡禪,五通氣球黃門妾」也?!弧埂负δ_」意為「蹩腳」,「鸚鵡禪」謂善學舌而不能領悟,「氣球」有五孔則無用,「黃門」為太監(jiān)閹人,其「妾」自然是無所用之擺設。并參《管錐編》第三冊頁1090對此的解說。蘇軾調侃雅俗兼雜,謔而不虐,甚易流傳。早在南宋時,已有好事者為坡編集以虛擬人物為主角的《艾子雜說》(陳振孫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卷十一),明人王世貞復集坡語成《調謔篇》(《蘇長公外紀》),而明清古代民間笑話集中亦例有東坡之語,可說為后世文人確立了一個笑話范式。又蘇氏密友之作,如趙令畤《崔鶯鶯商調蝶戀花詞》和晁無咎《調笑》曲子,都是今存有限的北宋通俗文藝作品模板。參鄭振鐸《中國俗文學史》下冊第八章《鼓子詞與諸宮調》(上海書店影印商務印書館《中國文化史叢書》第二輯,1984年)頁62。

(32)據(jù)李喬《中國行業(yè)神崇拜》(北京:中國華僑出版公司,1990年6月)介紹,近世說書業(yè)供奉的行業(yè)神是「周莊王、孔子、文昌帝君、魏征、三皇(神農(nóng)、吳泰伯、崔仲達、柳敬亭等)張果老、邱處機等?!瓜嗦晿I(yè)則供奉東方朔、唐明皇。

(33)「廟贊」詞為:「密如神鬼,疾若風雷。進不可擋,退不可追。晝不可攻,夜不可襲。多不可敵,少不可欺。前后應會,左右指揮。移五行之性,變四時之令。人也,神也,鬼也,吾不知之真臥龍也。」檀溪詩:「老去花殘春日暮,宦游偶至檀溪路。停驂遙望獨徘徊,眼前零亂飄紅絮。暗想咸陽火德衰,龍爭虎斗相交持。襄陽會上王孫飲,坐中玄德身將危。逃生獨出西門道,腦后追兵又來到。一川煙水漲檀溪,急叱征【馬+宛】往前跳。馬蹄踏碎青玻璃,天風響處金鞭揮。耳畔但聞千騎走,波中忽見雙龍飛。西川獨霸真英主,坐下龍駒兩相遇。檀溪溪水自東流,龍駒英主今何處?臨流三嘆心欲酸,夕陽寂寂照空山。三分鼎足渾如夢,蹤跡空留在世間。」(毛宗崗本略同)蘇軾集不載。觀其文詞鄙俚,應是書會才人嫁名之作。又后世著名的《關帝靈籖》亦有「蘇東坡勸民」的籖題。案弘治本屢以「宋賢贊曰」或「有詩為證」引宋人詩詞,托為曾子固者有數(shù)首之多。案曾鞏(1019-1083)字子固,南豐(今屬江西)人。為歐陽修門人,與蘇軾同年中舉,亦為唐宋八大家之一。著有《元豐類稿》。

(34)子瞻赤壁一賦,后世和者云集。宋詞如戴復古《滿江紅·赤壁懷古》:「赤壁磯頭,一番過,一番懷古。想當年周郎年少,氣吞區(qū)宇。萬騎臨江貔虎噪,千艘烈炬魚龍怒。卷長波一鼓困曹瞞,今如許。/江上渡,江邊路,形勝地,興亡處。覽遺蹤,勝讀詩書言語。幾度東風吹世換,千年往事隨潮去。問道旁楊柳,為誰春,搖金縷?」(《宋六十名家詞·石屏詞》)元曲如宋方壺《商調·梧葉兒·懷古》:「黃州地、赤壁磯,衰草接天涯。周公瑾,曹孟德,果何為?都打入漁樵話里?!寡Π悍颉吨袇巍り柎呵罚骸钢芾沙啾邝楸?,蘇子扁舟載月秋。千年慷慨一時酬。今在否?樽有酒,且綢繆。」(《全元散曲》本)連蘇軾也慨嘆在內了。至于散文之模仿者,可參《管錐編》第五冊頁11「蘇軾摹寫赤壁景色,后人繼作,所見異詞」條。

(35)明人沈德符《萬暦野獲編》曾說:「今新安所刻《水滸傳》善本即其家所傳,前有汪太函序,托名天都外臣?!雇籼赐舻览ィ?525-1593)。案宋仁宗趙頊(1010-1063)享朝四十二年,為北宋諸帝之冠。又自宋真宗景德元年(1004年)遼宋「澶淵之盟」,至嘉佑八年(1063年)其死,已「承平」近60年。

(36)一般以為《古今小說》及《今古奇觀》的序作者均為馮夢龍(1574-1646)。案兩序所稱「仁壽」、「太上」均指宋高宗趙構(1107-1187)。他臨國三十二年,作太上皇二十五年,為趙宋皇帝最長壽者。自紹興九年(1139年)秦檜主持宋金和議成,至其辭世之淳熙十四年(1187年),亦勉強維持了48年的「和平」。

(37)筆者多年以前曾有小文辨析這類「據(jù)史演傳」的正名問題。參《〈三國演義〉還是〈三國志演義〉?》(署名蕭為,1984年3月27日《光明日報》)

(38)頗疑上述記載中的「閑暇」,「清暇」二語,應指「閑談」,參周一良《魏晉南北朝史札記》(北京:中華書局1985年)「劉彧與方鎮(zhèn)及大臣詔書中的當時口語」條,頁196。

(39)自魯迅《中國小說史略》以來,此則史料引用者甚眾,唯于王彭生平,則鮮有表而出之者,故不憚全文引之?!稏|坡全集》卷九十一《王大年哀詞》:「嘉佑末,予從事岐下,而太原王君諱彭,字大年,監(jiān)府諸軍。居相鄰,日相從也。時太守陳公弼馭下甚嚴,威震旁郡,僚吏不敢仰視,獨公侃侃自若,未甞降色詞,公弼亦敬焉。予始異之,問于知君者,皆曰此故武寧軍節(jié)度使全斌之曾孫,而武勝軍節(jié)度觀察留后諱愷之子也。少時從父討賊,甘、寧博戰(zhàn)城下,所部斬七十余級,手射殺二人,而奏功不賞?;騽窬匝?,君笑曰:吾為君父戰(zhàn),豈為賞哉!予聞而賢之,始與論交。君博學精煉,書無所不通,尤喜余文。每為出一篇,輒拊掌歡然終日。予始未知佛法,君為言大略,皆推見自隠以自證耳,使人不疑。予尤喜佛書,蓋自君發(fā)之。其后君為將,日有聞,乞自試于邊,而韓潞公、文魏公皆以為可用。先帝方欲盡其才,而君以病卒。其子讜,以文學議論有聞于世,亦從予游。予既悲君之不遇,而喜其有子,于其葬也,作相挽之詩以餞之。其詞曰:君之為將,允武且仁。甚似其父,而輔以文。君之為士,涵詠書詩。議論慨然,其子似之。奔走四方,豪杰是友。沒而無聞,朋友之咎。驥墮地走,虎生而斑。試其父子,以考我言?!褂痔K軾自云簽判鳳翔時「年少氣盛,愚不更事,屢與公爭議,至形于言色?!梗ā蛾惞鰝鳌罚┢鋵嵟c王彭同出一轍,也許正是他們惺惺相惜的起因。案《宋史》本傳,王全斌為并州太原人,五代時歷仕唐、晉、周,累官相州留后。宋建隆元年以討平李筠亂拜安國軍節(jié)度使。干德二年受命伐蜀,入成都,受孟昶降。為宋代開國功臣之一。又王讜亦有文名,著有《唐語林》。

(40)范純禮(1031-1106)字彝叟,范仲淹子。元佑初入為吏部郎中,進給事中,與蘇軾同侍禁中?;兆诹?,擢尚書右丞,崇寧后遭貶。

(41)蘇軾有詩嘲孫賁云:「披扇當年笑溫嶠,握刀晚歳戰(zhàn)劉郎。不須戚戚如馮衍,但與時時說李陽。」(《侯鯖錄》)「劉郎」句即指劉備娶孫權妹事?!度龂尽しㄕ齻鳌罚骸笇O權以妹妻先主,妹才捷剛猛,有諸兄之風。侍婢百余人,皆親執(zhí)刀侍立。先主每入,衷心常凜凜?!乖小秳⑿氯胭槍O權妹》演此故事,未必不源于北宋之「說三分」和勾欄戲。

(42)《夢梁錄》卷二十云:「弄影戲者,元汴京初以素紙雕簇,自后人巧工精,以羊皮雕形,用以彩色妝飾,不致?lián)p壊。杭城有賈四郎、王升、王閏卿等。熟于擺布,立講無差。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,大抵真假相半,公忠者雕以正貌,奸邪者刻之丑形,蓋亦寓褒貶于其間耳。」則影戲、說話兩相影響,一本而兩用。

(43)臺灣中央大學康來新《發(fā)跡變泰――宋人小說學論》(臺北:大安出版社1996年)第八章《城市論述中的時間感受》曾分證過這個論題。不妨參看。

(44)毛宗崗《評點三國演義·凡例》言「七言律詩起于唐人,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詩句」云云。又參觀《管錐編》第二冊《太平廣記》二一,指出他也自掌嘴巴:「毛氏第三七回石廣元、孟公威在酒店所吟明是七言歌行,毛氏辨七律之為近而莫辨七古之非古,所謂『君知其一,不知其二』者。」錢氏并謂《纂異記·嵩岳嫁女》中穆天子、王母、漢武帝、丁令威皆詠七律等唐宋文人傳奇類似數(shù)事,證明不獨說話演義有此訾議,「是以小說之鋪演人事者,亦每貽『人是古時詩近體』之譏?!?/p>

(45)錢鐘書以《水滸傳》為例,特別談到「欲知后事如何」的三種情形:「一、講完了某事,凖備緊接著講另一事;二、某事講到臨了,忽然不講完,截下了尾巴;三、某事講個開頭,忽然不講下去,割斷了脖子?!埂傅诙⑷N都制造緊張局勢(cliffhanger),第一種是搭橋擺渡。」「『務頭』、『急處』、『關子』」往往正是萊辛、黑格爾所理解的那個『片刻』?!挂嗟榔普f話人「冷淡處提掇」和「熱鬧處敷演」之商業(yè)秘訣,此刻正可要求聽眾付費。(《讀〈拉奧孔〉》)

(46)《石頭記》脂批亦提到此節(jié)。案金圣嘆以八股結穴疏題,創(chuàng)造的「橫云斷嶺」、「草蛇灰線」等小說評點的一整套術語,亦正欲點破「提掇」、「敷演」之奧秘訣竅耳。友人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李福清著有《中國長篇小說的形成》,《中國歷史演義中的文體》及《中世紀中國歷史演義形象結構中的模擬原則》等系列論文(載氏《漢古文小說論衡》,南京: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)探討類似問題,并提出以「情節(jié)單元結構說」分析《三國志演義》的構成。竊以為此與說話人敷衍長篇演義時,需要以「敷演冷淡,提掇繁華」辦法,逐日分割情節(jié)單元(章回)的「當場」演出方式有關。

(47)拙作《三教論衡與唐代俗講》(載《周紹良先生欣開九秩慶壽文集》,中華書局1997年3月),其中討論到唐代佛徒俗講所以增加中土歷史人物故事的內容,是出于當時宗教思想文化沖突「三教論衡」的催迫,以及佛教普及過程中「本土化」的需求,而晚唐佛徒「在『滅佛』的現(xiàn)實威脅中,他們的首要任務還是爭取下層民眾,以求立足地。宋后佛教已無類似危機感,故可以放手『邀布施』耳?!?/p>

(48)洪邁《容齋四筆》卷八「省試取人額」條:「黃魯直以元佑三年為貢院參詳官,有書帖一紙,云:『正月乙丑鎖太學,試禮部進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。三月戊申具奏進士五百人?!荒耸窃谠核氖娜眨湃税肴∫蝗?,視今日為不侔也?!股w宋代讀書識字習經(jīng)日益普及,而學優(yōu)而仕之途則一也,所謂「千軍萬馬獨木橋」,蓋自宋而始。另宋代向以冗員名著史冊,故中第士子之宦途,亦因遭際而大不相同?!独蠈W庵筆記》稱:「自元豐皆置尚書省,復二十四曹,繁簡絶異。在京師時,有語曰:『吏勲封考,筆頭不倒;戶度金倉,日夜窮忙;禮祠主膳,不識硯判;兵職駕庫,典了潑袴;刑都北門,總是冤魂;工屯虞水,白日見鬼。』及駕幸臨安,喪亂之后,士大夫亡失告身批書者多,又軍賞百倍平時。賄賂公行,冒濫相乘,饟軍日滋,賦斂愈繁,而刑獄日眾。故吏、戶、刑三曹吏人人致富,余皆寂寥彌甚。吏輩又為之語曰:『吏勲封考,三婆兩嫂;戶度金倉,細酒肥羊;禮祠主膳,啖齋吃面;兵職駕庫,咬姜呷醋;刑都北門,人肉餛飩;工屯虞水,生成餓鬼?!弧苟砭印溉邌T」之現(xiàn)實,又使他們的文化努力事倍功半。

(49)「秀才」「書生」、「貢士」、「進士」等為宋代習見讀書人之稱呼,明清以后稱「貢士」、「進士」則為科第頭銜,始成規(guī)范。「解元」可參前引姚卞事,或即說話人自況耳。又話本《月明和尚度柳翠》(《古今小說》第二十九卷)介紹「柳宣教」,云其「胸藏千古史,腹蘊五車書」,可得其概。雖為套語,亦不無說話人的自負。又敦煌俗曲《燕子賦》謂燕雀相爭,即有「是君不信語,請問讀書人」(《敦煌墜瑣》)之語,可知「讀書人」早已成為博學多識之招牌,宋人講史演義掛出此類名頭銜號,則更上層樓矣。儼若魯迅謂市井心理每喜夸大名號,「皇后鞋店」猶嫌不足,復以「皇太后」或「太皇太后鞋店」招搖過市。又「檀溪子」之藝名亦可注意,莫非專擅說《襄陽會》劉備以「的廬馬」跨越檀溪之三國故事乎?

(50)拙作《金代關羽神像考釋》曾以宋元明理學正統(tǒng)觀念形成為背景,專節(jié)探討了元雜劇及《三國志演義》之虛構人物周倉及其出身情節(jié)的增添過程。

(51)周必大(1126-1204)為同鄉(xiāng)歐陽修編定《歐陽文忠集》(文淵閣本《四庫全書》集部四《文忠集》卷五十二),其《后序》稱「郡人孫謙益老于儒學,刻意斯文,承直郎丁朝佐博覽群書,尤長考證,于是偏搜舊本,旁采先賢文集,與鄉(xiāng)貢進士曾三異等互加編校。起紹熙辛亥(1191年),迄慶元丙辰(1196年)?!龟愓駥O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則以曾三異為「益公(按周必大封益國公)舊客」。于此可得三異生平之概。案「生當作人杰,死亦為鬼雄。至今思項羽,不肯過江東?!贡緸槔钋逭漳隙梢院笤來椨鹪姡藢㈨椨?、關羽踵接而提的又一說法,或與「司馬貌斷案」平話之安排關羽為項羽后身有所關聯(lián)乎?

(52)王鏊《姑蘇志》(《文淵閣四庫全書》本):「江東神祠,在報恩寺西教場內。神姓石名固,秦人也、漢祖六年,灌嬰平定江南,至贛城,神現(xiàn)于某山,告以克捷之期,士卒駭異。凱還,牲酒款謁,立廟贛江之東。至吳,孫氏遷神于吳境祭之,時有鐃歌五章,見《樂府》。今在吳城,頗著靈異。」后稱「江東王」。世所傳「關帝靈籖」原即「江東王籖」,足見兩者淵源。筆者另有《關帝靈籖研究》考證此事,此不枝蔓。

(53)蓋《宣和遺事》為《水滸傳》之祖本之一,不著撰人,一般以為是南宋說話人的集體創(chuàng)作。近世亦有學者以其未能盡避南宋帝王名諱,且對北宋亡國和南宋茍安表明的強烈憤懣感情,以為是由宋入元之遺民所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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